宫门此时早已闭锁,唯有通往建章宫方向的还开着,杨坚行至建章宫门外,心里却被猫挠着似的。卐>
自腊月一别,至今已是四个月的时光。
除了那些所在匣中的书信,他跟伽罗还没说过半句话。甚至今日殿中设宴,也如山岳相隔,未能多看看她。
今夜月明,哪怕不点宫灯,红廊华屋也清晰分明。
这样的春夜,本该踏月造访,哪怕只是散步说话也好。
然而伽罗如今身在鸿胪客馆中,同戎楼和南陈使团住在一处。他身份特殊,若明着过去造访,必定惊动旁人,在外邦使节面前张扬此事,徒惹揣测。缔盟在即,事关重大,这节骨眼上他不能节外生枝。若是暗中潜入……因事涉外邦,客馆里头防卫颇为严密,万一风吹草动,更是难堪。
杨坚站在宫门前,瞧着鸿胪客馆的方向,犹豫不决。
韩擒虎猜得他心思,陪着站了许久,才拱手道:“殿下,天色已晚,明日缔盟是大事,还得早歇下,养足精神。
杨坚“嗯”了声,迎风站了片刻,才抬步进了建章宫,往昭文殿去。
……
这一晚杨坚睡得不甚踏实,伽罗也没能睡好。
固然在回京有所预料,在收到武元帝那份怪异的礼物时,伽罗还是忍不住的揣测琢磨。然而这是她选的路,已烦劳外祖父亲自过来商议,这桩大事定下,余下的可慢慢料理,此时不宜多添麻烦。
她琢磨着那空盒的意思入睡,次日晨起,半个字都没跟冼氏提。
客馆中的使团经了一夜歇息,今晨便在鸿胪寺卿的陪伴下,进宫商谈缔盟的事。整个客馆中格外空荡,连同墙角那一树海棠都显得清寂,伽罗坐不住,听仆妇说客馆中有专供外邦使节观赏的珍宝阁,里头藏了大隋各处奇趣珍贵之物,遂同冼氏一道过去瞧。
因缔盟事关重大,虽说各有筹备,亦有许多事需详细商谈。
当晚戎楼归来后,未分神去她和冼氏那里,只同随行官员一道,推敲商议至深夜。
伽罗也耐得住性子,就当做是在白鹿馆客居的日子,如常起卧。
只是心里终究空着个角落,一半是为杨坚,一半是为前往杜家探望傅老夫人的独孤善。
如是三日,缔盟的事才算是商议妥当,除了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尚需两边官员推敲商议,需武元帝父子和戎楼亲自商议的大事却不多了。
宣政殿的偏殿中,瞧见戎楼点头应允时,武元帝心头悬着的巨石,也终于落地。
时辰尚早,武元帝留下两国官员对坐商谈,只请戎楼往侧间奉茶歇息,杨坚瞧见,也起身跟在旁边。缔盟大事落定,某些各得惠利的事上南陈虽不轻易松口,但戎楼给出的几条允诺,于武元帝而言,也是求之不得。他的脸上露出久违的轻松笑意,同戎楼畅谈两国风土人情,待徐善奉茶后,各自落座歇息。
正是春光浓盛的时候,京城内外杨柳绕堤,群芳争艳,万物渐生光辉。
武元帝去岁过得艰难,本就打算趁此机会来一场春猎,碰巧戎楼亲至,便提议他多留些时日,待春猎过后再回南陈,中间赏玩京城风光,也算不虚此行。
戎楼本就有意多留些时日,自然欣然允诺。
旋即,杨坚起身,端然向戎楼拱手行礼,“此次两国缔结盟约,于祈盼太平的百姓而言,实为福祉。边疆安稳不起战事,百姓才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南陈王和国相有如此胸襟,实在令人佩服。”
“皇上见识超群,也令我大开眼界。“戎楼含笑。
杨坚遂再施一礼,道:“随同国相来京的傅姑娘与我相识,曾共经患难。她不止容貌出众,品行心志更是旁人所不及,我倾慕已久,盼望能求娶她为妻。如今两国修好,倘若国相能玉成此事,感激不尽!”
戎楼微露讶异,旋即拊掌,“皇上人中龙凤,伽罗能得青睐,确实是她的福气。只是我当年行事不周,与她母亲失散多年,如今难得与她重逢,正欲带回南陈好生照料,倘若嫁在京城,岂不又要两地分离。”
杨坚端然道:“国相疼爱伽罗,我诚心求娶,更会珍之爱之数倍,国相且请放心。”
戎楼笑着叹气,将杨坚打量,神色间颇为满意。
“盛京繁华,确实非我南陈所及。我虽有意照看,毕竟伽罗生在京城,也更眷恋故土乡情,倘若能与皇上结为连理,确实是桩美事。”
杨坚颔首,“还请国相玉成此事。”
戎楼但笑不语,只将茶杯搁下,瞧向武元帝。
那日与杨坚商议时,武元帝已然答允,此刻就势道:“傅姑娘的品性,朕先前已有耳闻,昨日殿上一见,确实有诸多过人之处。国相若能割爱,朕不日便命礼部筹备此事,也算是成全两个孩子的心事。”
武元帝肯松口,戎楼倒颇意外。
不过数日相处,见识过杨坚的手段,也猜得在此之前,父子必已商议妥当。
他笑了笑,“伽罗能嫁得良婿,我自然乐见其成。听闻以贵国的风俗,皇上的妻子按身份品阶,有诸多不同,不知殿下打算如何迎娶?”
杨坚瞧了武元帝一眼,见他没开口,便道:“由礼部郑重安排,册为皇后。建章宫虽广,我却只愿娶伽罗一人,娶进建章宫,不止是皇后,更是我愿共度一生的妻子。”
“殿下的意思是……”戎楼稍感意外,“不会另娶?”
“不会另娶!”杨坚端然承诺,罔顾武元帝眼中陡然沉厉的目光。
戎楼大为高兴,“好!好!好!皇上有此心意,看来伽罗所托非人。不过促成良缘之前,我还需将话说得清楚。殿下既诚心求娶伽罗为妻,往后该当牢记今日的承诺,倘若有违此诺,我纵力微,也绝不肯答应。太上皇”他看向武元帝,“应当不会怪我唐突吧?”
“国相爱护外孙女的拳拳之心,朕甚是感动。”武元帝道。
“既是如此,我愿促成此事!不过伽罗是独孤家之女,还需征询他父亲的意思,不能由我擅自做主。”戎楼站起身来,“我这辈子孤身一人,别无亲眷,膝下唯有伽罗这一位外孙女,自是要明珠般疼爱。不能带她回去照看,也该看她寻得归宿,才能放心。”
武元帝会意,逃避不过,索性道:“国相放心。朕明日即命礼部筹备,尽早完婚。”
“太上皇亲自安排,我再无忧虑。”
说罢,起身告辞。
杨坚了却一桩心事,瞧着武元帝没吩咐别的,便一道出宫,送他回鸿胪客馆暂歇。
途中有人随行在侧,两人再未提私事,只将京城风光古迹道来。
至鸿胪客馆,戎楼瞧着杨坚没有辞别回建章宫的意思,猜得其意。
这一路从隋州到京城,冼氏也跟他提过不少杨坚和伽罗的事,戎楼知悉始末,对杨坚的胸襟手腕皆十分赞赏。今日宣政殿中,杨坚的态度承诺,更是令他满意。
而今杨坚亲自将他送至鸿胪客馆,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戎楼一笑,率先作别,“客馆的路我都熟悉,殿下请自便,不必再送了。”
杨坚拱手,待戎楼率众走开,才将脚步已转,往伽罗住处走去。
离别四月的思念,这数日中强压的冲动,婚事议定的欢喜,在此时蠢蠢欲动。
杨坚竭力克制,脚步愈来愈快,到得伽罗住处,命韩擒虎和众侍卫守在门外,旋即大步进院。这院子颇宽敞,正面五间屋舍,别处栽植花木,掩映两侧门窗。
冼氏和华裳就坐在一丛芭蕉下,见了杨坚,忙起身相迎。
杨坚脚步微顿,朝冼氏颔首,问道:“伽罗呢?”
“正在里面午歇。”
“哪一间?”
冼氏瞧着他端肃如旧的脸色,心中微愕,旋即指向次间单独开的屋门。
杨坚不发一语,抬步便往那边走,修长的腿轻易跨过三层台阶,疾风般挪至门口。未待冼氏赶来阻拦,他已推门入内,反手关上屋门,往里走去。
伽罗睡意朦胧中, 听见门扇轻响。
模糊的睡意霎时消却, 她能感应到似的, 灵台陡然清明,旋即往门口瞧过去。
玉白纱帐长垂及地, 满室都被明媚春光照得亮堂,纱帐后挺拔的身姿便格外清晰。他身上还是殿下的朱红冠服,腰间配饰俱全,姿容威仪, 步伐却不似平常沉稳。
伽罗撑着手臂尚未坐起,杨坚已然掀开珠帘, 在红珠叮当声中,走到她榻前。
久别重逢, 未曾开口, 伽罗已露笑意。
她午睡时只脱了外裳,里头依旧穿得严实,顺手拿过来披着,叫了声“殿下”, 想要跪坐起身,却被杨坚揽到怀里。他抱得很紧, 脸上却还是如常的端肃神色, 没出声,只管紧紧抱着她, 连穿外裳的机会都不给。
伽罗微微诧异。
这趟上京,因为有戎楼在, 伽罗虽觉前路坎坷,却料定婚事能够顺利。哪怕以武元帝的性子,最多只可能予她殿下侧妃之位,但两国缔盟联姻,这般好处,武元帝不会轻易舍弃。从先前往来的书信中,也能看得出来,杨坚对此有几乎十成的把握。
这几日她虽足不出户,从客馆侍卫口中探得的消息,也是和谈顺利,南陈使团并无异样。
可瞧杨坚的脸色,难道是出了岔子?
伽罗环抱在他腰间,试探道:“殿下?”
“嗯?”
“缔盟的事情不顺吗?”
杨坚觑着她,摇了摇头,仍旧缄默不语。
伽罗又问,“是我们的事……太上皇不允准?”
“他允了,还命礼部尽快筹备安排。”杨坚道。
既然两件事都顺畅,唯一能令杨坚不豫的,恐怕就只有位份的事了。
建章宫乃是储君,身边姬妾自皇后至殿下侧妃、良娣、孺子,皆有品级,将来殿下承继大统,妃妾封后册妃,不止在后宫能有一席之地,连同母家都能得荣宠。是以公侯将相、朝堂百官,无不巴望着将女儿送入建章宫,哪怕是做良娣,目下也能有正三品的位份,诞下孩子,照样是皇孙,等将来封妃,说不定就能飞黄腾达。
伽罗固然出身侯府,如今府中获罪,已无昔日殊荣。
纵然有外祖父撑腰,有昔日仇怨在,她本就没打算从武元帝手里拿多好的位份。
那个空荡的锦盒,便是证据。
她固然盼望能以更体面的身份站在杨坚身侧,但倘若强求不来,也不在意。
伽罗仰头瞧着杨坚的神色,见他神情依旧岿然不动,只好宽慰道:“既然太上皇允了,不是该欢喜吗?至于旁的事情,良娣也好,孺子也罢,有什么打紧。殿下这幅模样,我还当是太上皇不允呢。”
说着,莞尔绽出笑意。
杨坚觑着她,竭力绷了半天的脸,终究被她这浑不在意的态度击溃。
“你当真不在乎?”他虎着脸。
“殿下身边若只我一人,身份有什么打紧。若有了旁人,即便居皇后的位子,又有什么意思。”伽罗语气风轻云淡,“不过……到底是什么名分?”
“皇后。”
“皇……”伽罗讶然,“后?”
从风轻云淡的宽慰到此刻的不可置信,她漂亮的眉眼间全是惊讶,柔嫩的朱唇微启,怔怔望着他。
杨坚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旋即,笑意越来越盛,身子微微前倾,顺势将伽罗压在榻上。
“是啊,皇后,高不高兴?”他问。
伽罗的惊讶收敛,转为吃吃笑意,双眸间若有春光朗照,泛起涟漪。她半靠软枕,一双手臂被杨坚箍在怀里,只好轻捶他的胸膛,笑盈盈地道:“当然高兴。同样是嫁人,谁愿意去当妾室,哪怕良娣也不行。”
笑颜舒展如同牡丹盛放,微蓝的眸底蕴藏湖光,微微侧头觑他时,眉梢眼角皆是风情。
杨坚没忍住,低头在她眼角亲了一下,又不满足,顺着秀挺的鼻梁而下,最终含住她的唇瓣。回味已久的香软滋味,勾人贪尝,手底下肩膀娇柔,手腕过处,能察觉比去岁更明显的丰盈。
但光天化日,冼氏和华裳又在外头,他当然不能任性。
杨坚浅尝辄止,像是贪酒之人拿一杯酒稍解酒瘾,而后恋恋不舍地放下。
“父皇当着你外祖父的面答允,不会食言。明日他会安排礼部郑重筹备,为防变数,我不会让婚事拖太久。”杨坚坐起身,放伽罗套好外裳,“南熏殿闲置了数月,再不回去,阿白该认不出你了。”
提起阿白和南熏殿,那数月记忆浮上心间,不止有杨坚和紫藤,还有武元帝。
婚事议定,杨坚给了她尊贵无比的身份,她也隐约明白了武元帝的暗喻。
伽罗套好外裳,将满把青丝拖出来捋在肩头,问道:“皇后的位份,是太上皇亲自答允的吗?虽有如今有外祖父在,毕竟我还是独孤家的人,太上皇也不再计较了?”
杨坚颔首,“两国缔盟,造福的是万千百姓。父皇固然记着旧仇,却还是会将朝政百姓放在前面。他既然已经答允,就是不再计较。”
他如此笃定欢欣,那空盒又不算铁证,伽罗暂时不好多提,便点了点头。
遂起身穿好珠鞋,同他出门,将消息告知冼氏和华裳。
武元帝的态度在预料之中,即便有戎楼助力,伽罗也没天真到以为武元帝能立刻尽释前嫌,接受她当儿媳。是以那方空着的锦盒,丝毫没能影响她的欢喜。
何况,她还有更好的时机,将这锦盒呈现到杨坚跟前,没必要此时令杨坚扫兴。
比起鸿胪客馆的春光融融,徐府之中,气氛就沉闷了许多。
他起初听到武元帝要遣使前往南陈时,因不知道杨坚的预先埋伏,并未太过警惕且不说南陈未必愿意缔盟,即便愿意商谈此事,他也在武元帝遣出的使团中安插了人手,可寻机做些手脚,咬紧几样过分的要求不松口,惹得南陈王不悦,此事自然难成。
届时消息传出,哪怕鹰佐如今难以出征,有自保之意,北凉王也不会坐视不理。一旦北凉有意,虎阳关外再起变数,他借机迎回太上皇,哪怕损几座城池,几库资财,无非是让朝廷艰难两年,待他东山再起重掌朝政,也是合算的。
谁知道,南陈国相戎楼竟会痛快答应?
徐公望收到那位眼线递回的消息时,北凉使团早已启程来京城,待他飞鸽传信过去,使团早已进了边关,由杨玄感亲自率军护送,杨坚又安排人手护持,铜墙铁壁般,不给他任何可趁之机。而自隋州李昺被除,里面埋伏的人手几乎损了大半,徐公望即便想生事,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南陈使团抵京,顺利进了宣政殿。
而后,他见到了跟在队伍最末的傅伽罗。
独孤信的孙女,杨坚的意中人。
据他后来探到的消息,傅伽罗竟是戎楼的外孙女。
徐公望闹不清其中原委,却也直觉情势已十分不妙。
杨坚父子与南陈结盟的事几乎成了定局,恐怕有旁的牵扯也说不准。事情既成定局,有了南陈的牵制,北凉的威胁自然消减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