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缓了口气,才道:“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父皇竟然会向你出手。∥处置欠妥,回头自会同父皇说清。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
伽罗却已不在乎会不会有第二次。
“他没拿我怎样,殿下不必生气。但我确实累了,殿下让华裳进来吧,我想歇息。”
她说着,转身就想进屋,是疏离抗拒的姿态。
杨坚没吭声,忽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抱入屋中,放在榻上。床榻不算太大,靠枕锦被皆在旁边摆得整整齐齐,杨坚将伽罗困在臂弯,一手扯过软枕叫她靠着,一手撕来锦被,手臂微扬,带着力道,铺平锦被。
旋即,跨步过去倒了温水,递到伽罗跟前。
这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迅捷无比。
伽罗方才跪地行礼,又紧绷身子应付隋太祖杨忠,疲累之下头脑略微昏沉,直至杨坚的水杯递到唇边,才算反应过来。
她偏过头去,不看杨坚,也不接水杯。
“我说过,心有所属,无意于殿下。太上皇深恨傅家和高家,绝不可能坐视殿下对仇家之女有意,所以殿下不必再自寻烦恼,徒增父子罅隙。”伽罗望着床榻里侧细密的檀木纹,像是能闻到佛堂内的袅袅檀香,声音愈发淡漠,“殿下书房里那枚风筝,跟昭文殿格格不入,跟这座建章宫也不相称。回去丢了吧。”
丢了?丢了她精心绘出的礼物吗?
杨坚咬牙,手掌握着伽罗肩膀,迫她看向自己。
“对我无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伽罗直直盯着他,“嗯。”
他才不信!那晚在京郊山中,她说她心有所属,他几乎信了,甚至想过,该如何消除她对那人最后的留恋,死心塌地的投到他怀中。至此时才算是明白,她不是心有所属,而是心有顾虑――今日父皇的态度和作为,恐怕早就在她意料中,所以才会顾虑退缩,断然拒绝。
还真是出人意料的聪慧灵透,想得比他还长远!
杨坚的目光像是要吃人,几乎要将伽罗洞穿。
榻间弥漫着苦涩的药味,伽罗的手死死揪着锦被,咬牙道:“我确实,无意于……唔!”
短促的低呼自唇齿间溢出,杨坚俯身如电,猛然封住她的双唇。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竭尽全力筑起的壁垒,被他瞬间掀塌,灰飞烟灭。
伽罗挣扎,却逃不开他的桎梏。
杨坚记着她还是病体,并未肆意攫取,但半点也不容她逃脱,双臂左右箍着,俯身将她压在靠枕上,双目怒睁,直视伽罗。
伽罗也瞪着眼睛,对着杨坚凶神恶煞的目光。
像是有烈火袭入,将胸腔内结起的寒冰寸寸烧得融化,逼她步步退缩。原本刻意冷漠的眼神,渐渐战败,变得和软,于水火攻守中煎熬、退缩。
杨坚突然轻轻咬了咬她的唇,带着强自压制的怒气,带着歉疚的温柔。
“独孤伽罗――”他终于退开些许,困着伽罗,笃定宣布,“你也喜欢我,别否认!”
伽罗颓然靠在软枕,只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抽干了,连脑海中都觉得混沌。
隋太祖杨忠说,胆敢添乱,必叫傅、高两府陪葬。
杨坚却说,你喜欢我,不能否认。
是啊,她是喜欢他,但那又能如何?
伽罗微微喘气,从旁边的高脚桌上取了方才倒的温水喝下,声音低哑,“也许我有点喜欢殿下。但那是从前。往后――我会认清形势,管好这颗心。也请殿下认清情势,别再逼我。”
“认清形势?什么形势?”杨坚凑得更近,方才的怒气和压迫收敛,却依旧将她困在怀里,“独孤伽罗,你听着。我这辈子从没喜欢过别人,既然喜欢你,再难我都不会放弃。父皇那里我会摆平,想娶妻的是我,不是他!”
伽罗没回答。
杨坚当然有底气这样说。他是皇帝膝下的独子,哪怕犯再重的错,再怎么触怒隋太祖杨忠,也不过是落几句责骂,受一场责罚,不会再有旁的半点影响――至少谢英娥会安然无恙,他的父亲更不可能受牵连。
可她却不同。
高家的人虽对杨坚父子无礼,却待她很好。傅家纵然于她没有半点亲情,毕竟有一丝血脉牵系。伽罗纵然对傅家生疏,也未必能报答高家什么,却绝不想牵连他们受苦。
更何况,她还有父亲,还有外祖母,哪怕外祖父在突厥位高权重,但在绵延千里的大夏国土,在这座帝京城中,隋太祖杨忠依旧能轻易断人生死。
她没有资格冒险。
但这些话,显然不能同杨坚说。
――即便杨坚知道隋太祖杨忠的手腕,却也不会将亲生父亲想得太坏,更不可能为了她,跟隋太祖杨忠彻底闹翻。毕竟那位是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是手握天下的帝王。
伽罗瞧着杨坚,心绪起伏之下,脸上浮起些病态的嫣红。
她捂着胸口,忽然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娇弱无力的,落入杨坚心间。杨坚忙起身去倒水,伽罗却没接――
“今日确实累了,殿下,能否让华裳进来?”
语气中早没了方才的冷漠对峙,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这般情形,杨坚不好再耽误她病体,沉默点头。
伽罗也不再跟他死磕,闭上眼睛,偏过头去,“殿下请回吧,我睡会儿。”
“我去召侍医。”杨坚没再耽搁,大步出了南熏殿,叫华裳进去伺候,让苏威将人带回。临行前,又吩咐道:“往后即便父皇驾临,也不必掩饰,伽罗是我的客人,礼遇优厚,不怕任何人知道!”
苏威应命,虽悬心伽罗,到底不敢在杨坚气头上抗命,赶紧去接谭氏。
……
杨坚吩咐完,一转身,又进宫去了。
隋太祖杨忠果然还在紫宸殿。
杨坚等宇文善通禀过后,大步进殿,脊背紧绷,脸色沉得如同深冬寒冰。
隋太祖杨忠自然明白他是来兴师问罪,将奏折撂在案上,不悦道:“又有何事?”
杨坚憋着一腔闷气,走近案前,笔直跪地,“儿臣为何事而来,父皇心知肚明。独孤信和高探微的仇,儿臣时刻未忘,待时机成熟,必定取其性命,为母妃和皇兄报仇,不会有半点犹豫!但独孤伽罗与这些事无关――”他目中尽是不忿,对视隋太祖杨忠,“是儿臣将她留在建章宫,是儿臣有意于她,是儿臣惹父皇生气!父皇若要迁怒,只管责罚儿臣,儿臣一力担当,绝无怨言!”
“哦?”隋太祖杨忠瞧着杨坚那咄咄逼人的姿态,气极反笑,“朕倒不知,你如此有担当!”
“父皇介意旧事,难以接受,儿臣明白,所以今日众目睽睽,并未闯入南熏殿。独孤伽罗虽是傅家之女,却不曾触犯过刑律,更不曾伤过父皇半分,父皇以九五之尊去胁迫一介民女,有失帝王风度!”
“放肆!”隋太祖杨忠被戳中短处,脸色陡然涨红。
杨坚不曾退缩半分,“今日殿中,唯有父皇与儿臣,算是家事,关门商议。方才的话,并非儿臣有意冒犯。儿臣知道父皇的苦心,愿为父皇分忧,鞠躬尽瘁,纵舍了此身以安天下,在所不惜!但男儿俯仰天地,连女人都护不住,又如何护着天下子民?独孤伽罗是儿臣心爱珍重之人,父皇倘若对儿臣有半分父子之情,便该明白,儿臣宁可身受重刑,也不愿她被为难分毫。”
隋太祖杨忠俯身逼视,神色冷凝,“倘若为难,又待如何?”
“逆旨行事,护她周全。”
“混账!”隋太祖杨忠怒而拍案。
杨坚不闪不避,缓和了语气,“父皇是儿臣至亲,这些年龙体抱恙,劳碌忧虑,儿臣都看在眼里,绝不愿忤逆背旨,令父皇徒增烦恼。儿臣自幼顽劣,不及皇兄体贴圣心,却也在竭尽全力分忧。儿臣不敢奢求父皇立时接受伽罗,但请父皇体谅儿臣苦心,有怒气时尽管责罚儿臣,不要迁怒为难旁人。”
刚柔相济,半威胁半退让,又提起亡兄,隋太祖杨忠纵然怒火满胸,终究熄灭许多。
父子二人一跪一立,片刻对峙,隋太祖杨忠冷哼了声,拂袖而去。
建章宫地砖冰凉冷硬,杨坚跪得笔直,如同石塑。
宇文善每隔一个时辰便来劝他,杨坚仿若未闻,只管端跪在地。
直至夜色初临,满殿昏暗,宇文善才碎步跑过来,说太上皇准了,不会再去南熏殿。
杨坚这才对着空荡的御案谢恩,起身揉了揉膝盖,告退出宫。
伽罗的病在两日后彻底痊愈。
她这两天时常沉默, 对杨坚避而不见, 谭氏想问缘由时, 也不透露细节。等这病好了,头脑清爽, 浑身松快,才算是理清思绪,请谭氏进了内间,将缘由娓娓道来。
谭氏听罢, 良久不语。
杨坚的举止她并没太意外,唯有隋太祖杨忠的行径, 连她都没料到――拿两府性命来威胁一个女子,这般行事, 确实不合君王的气度。隋太祖杨忠在朝政上胜过永安帝百倍, 这点谭氏很是佩服,但关乎旧仇,处事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她揽着伽罗在怀,“事情都已明了, 你怎么打算?”
“我想离开。”伽罗深思熟虑,已然定了主意, “长命锁既然露了形, 必须托付给有能力护着它的人,我自知没有本事再护它安然。强行带着, 只会招来灾祸。好在皇上的胸怀能令人放心,先前表哥就提过, 殿下虽冷厉,常拿身份压人,但是待弘文馆的学士,也颇礼遇,虽处境艰难,也专门筹措银钱,令其修书,整理图集,可见不是一味用武强压的人。”
谭氏颔首,“这一点上,能够托付。突厥虽也有明君,但文墨书香,终不及这里。”
“上回去鸾台寺中,皇上对着方丈也很恭敬。我朝历来重佛,京城里有慈恩寺香火鼎盛,京城外还有鸾台寺能得殊遇,天下各处皆有佛寺,外祖母在淮南时,比我还清楚。所以佛骨舍利,也可以托付。”
谭氏颔首,“所以你是想交给皇上?”
“我之前就许诺过,但凡查明长命锁的缘由,绝不隐瞒。只是前阵子事多,没能详细禀明。”她看向谭氏,带着些征询的语气,“您觉得,可以托付吗?”
“皇帝不能托付,但是皇上――”谭氏顿了顿,宇文宇文道:“可以。”
“看来我眼光不错。”伽罗莞尔,“事不宜迟,今儿九月初二,我想趁着重阳的时候,借登高的由头,设法脱身。明日我去见皇上,请他放外祖母出去。到时候,外祖母安排我离开好不好?”
“当然,外祖母虽老了,却还是有办法安排这点事。只是――你想清楚了?”
“什么?”
“离开皇上。”谭氏温声。
她当年被族规所限,未能与高探微厮守,不止苦了自身,还带累了戎楼和高探微,连同南风,幼时也未能得父亲照拂。独孤善和南风的相守令人羡慕,难得遇到喜欢的人,错过终究遗憾。她毕竟还是希望伽罗能得两心相悦的人,纵然眼前艰难些,将来不至于后悔遗憾。
伽罗却道:“阻碍太多,及早断了为好。”
“戎楼他很疼你,你若对皇上有意,他可以出手帮忙。”谭氏将手中三粒龙眼摆好,“大夏、突厥、北凉相互接壤,北凉如今猖狂,四处征伐,野心勃勃,突厥王素性仁善,虽厉兵秣马,却未必想燃起战火伤及百姓。大夏呢,虎阳关之败大伤元气,加之内政不稳,更不愿生出事端。这个时候,太上皇也许愿意与突厥交好。”
听着有点希望,但伽罗脑海里深深印刻的,却还是隋太祖杨忠那句威胁。
外祖父是否愿意为她做这种事,伽罗没有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傅、高两家陪葬,那是她无论如何都冒不起的风险。
她确实喜欢杨坚,所幸情缘尚浅,还没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我还是想离开。”伽罗不改初衷,倒是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倘若外祖父真的疼我……能否修书给他,派点帮手去北凉的石头城?父亲就关在那里,近来没有消息递回,着实叫人悬心。”
――中秋后外祖母说了当年的事,她匆匆出门,本就是想去岳华那里打探消息。谁知被杨坚突然劫走,去了趟别苑,回来一堆琐事,到此时才提起。
谭氏没再阻挠,“我修书给他,看看他的态度。”
伽罗稍觉宽慰,正好闲着无事,便自取研磨铺纸,让外祖母先写,等出了建章宫,可立时送出。
她现在,迫不及待的想逃离建章宫。
杨坚连着两日被闭门谢客,多少觉得气闷。
但他已将伽罗带入困境,父皇那边虽暂时答应不为难伽罗,却也仅此而已。总归是他强求紧逼,没处理自身的事,带累伽罗受了委屈,这会儿做不出破门而入强闯南熏殿的事情,只能偶尔途经,自墙外瞧瞧。
所以,听到伽罗来昭文殿求见时,竟觉喜出望外。
窗外雨声潺潺,近来秋雨甚多,气温也一日凉似一日。
宇文坚案子的进展颇为顺畅,新政虽经宇文述刻意阻挠,到底跨过了那道障碍,顺风顺水地推行了下去。杨坚今日暂且无事,下朝后无心去别处,回到建章宫,进不了南熏殿,嘉德殿那里又没有要紧的事,索性找了卷兵书,在昭文殿慢慢翻看。
伽罗进门时,他已将兵书丢在案上,起身走至案前。
伽罗屈膝行礼拜见。
毕竟刻意回避了两日,陡然见着杨坚,心里多少有些尴尬。拿眼角偷偷一瞄,书架上的蝴蝶风筝倒是不见了,看来杨坚还是听进劝言,将那东西丢了。她这样想着,心里松了口气,抬头时,眉目间浅笑如旧。
杨坚倒不知这些小心思,叫她免礼入座,道:“病都好了?”
“风寒已经痊愈,多谢殿下关怀。”伽罗并没立刻入座,站在桌前,手掌摊开来,是那枚握了许久的长命锁。系锁的线已被除去,唯有金锁躺在白嫩的掌心,凤凰俯瞰苍生,珍重精致,她的手指纤秀柔嫩,十分悦目。
杨坚挑眉,“这是何意?”
“我曾经答应过,一旦查明真相,必会如实禀报殿下。”伽罗保持着递送的姿势,“今日贸然过来,不知殿下是否有空闲,听我禀明实情?”
当然有空闲!
杨坚数日没跟她好好说话,难得闲暇,还真挺想听伽罗讲故事。
他今日依旧是玄色衣衫,只是头顶的乌金冠换成玉质,稍添温润之感。桌上的茶水早已凉了,杨坚也没打算拿这冷茶招待客人,遂招呼伽罗进了次间,又召门口的侍卫入内,给火炉添炭,准备铜壶及煮茶之物。
这俨然是要煮茶听故事的模样了。
伽罗倒不在意,依旧将那长命锁藏在袖中,等诸事齐备,侍卫退出,才道:“可以说了?”
“不急。”杨坚一改往日历练作风,又让人送糕点过来,摆在身侧桌上。糕点都是伽罗平常爱吃的,像是才出笼不久,还冒着腾腾热气,裹了诱人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