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也看得出普鲁士敦的迟疑,或许他也看得出陈沐是在撒谎,但他确实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若陈沐愿意,他随时可以收陈沐为教子,陈沐天性聪慧,在教义方面的天赋也极高,领悟能力又强,神学造诣或许没有那么高,但境界却比别人要更加的开阔。
陈沐曾经救过他的命,如今陈沐要逃难,只是要他一张通行证,又不是让他去杀人放火,或者针对法兰西人,做什么违背原则的事情。
起码在陈沐看来,这只不过是小小的帮助,并不会对法兰西人的利益造成多大的损失。
当然了,抛开所有的因素,只看结果的话,问题可就大了。
陈沐是法兰西人的追捕对象,若凭借这张通行证,让陈沐顺利逃脱,法兰西人就无法抓住陈沐了。
也正因此,陈沐才跟普鲁士敦讲交情,对普鲁士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准你来入侵,不准我反抗,准你杀我,不准我逃走,这是没有道理的,即便普鲁士敦,也无法说服自己。
陈沐是信心十足,然而普鲁士敦最终却是摇了摇头:“抱歉,这次我不能帮你。”
陈沐也叹气道:“既是这样,算我白走一趟,浪费时间了,告辞。”
转身走出了几步,身后却是传来了普鲁士敦的声音:“都晚上了,什么都看不见,你能去哪里,还是留下来吧。”
陈沐带着嘲讽道:“我可是你们的逃犯,你敢收容?”
普鲁士敦也苦笑道:“我连陌生人都收容,这些接受救济的,里头有好人也有坏人,但我都会给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难道就不能给你一个机会?”
陈沐呵呵一笑道:“我确实不需要你的机会,因为我没有罪,也不需要赎罪。”
普鲁士敦摇头道:“不,人人皆有罪,因为亏欠了神的荣耀。”
陈沐也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也有罪,你的罪是话太多,却不干实事,中国有句话叫言传身教,你只想动嘴皮子,劝人向善,却没有付出自己的同情和善行,这就是言行不一的罪!”
陈沐丢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福音堂,虽然没有回头,但他却听到了普鲁士敦的叹息声。
往外走了一段,陈沐便停了下来。
他自不可能无功而返,早先他还信心十足,认为普鲁士敦能够顾念旧情谊,却没想到老头子这么坚持。
既然不讲情义,陈沐自然也不需要跟他再讲情义,通行证不给,那便偷一张,只要能用就成!
打定了主意之后,陈沐便暂时藏匿了起来,待得穷苦人都散去,教堂也关门了,他才返回来。
教堂的布局其实都差不多,适才陈沐进去走了一遭,也已经清楚,虽然有高墙,但对于陈沐而言,根本就不存在障碍。
翻墙而入,陈沐便溜到了普鲁士敦的书房来。
他知道通行证需要普鲁士敦的印钤,盖在火漆上,用来辨别真伪,那个印钤他是见过的,被普鲁士敦绑在了项链上,随身带着。
陈沐可没想过要趁着普鲁士敦熟睡之际,偷走他的印钤来用一用,因为印钤用过火漆会有残留,普鲁士敦必然会发觉。
再者说了,普鲁士敦可不是什么糊涂老头子,夜里必然警觉,又怎么可能让陈沐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印钤?
之所以来书房,陈沐只是想偷走一张空白的通行证,而后自己刻个印钤罢了。
说到印钤这种艺术,中国可是历史悠久,刻印制章的技艺,也是冠绝天下的,将印钤画出来,找个寻常刻印匠,就能够做成,根本不必冒着大风险去偷。
到了书房之后,陈沐先将窗户给封了起来,而后才点了灯火。
普鲁士敦是个极其默守陈规的人,即便书房的布置,也都与他先前的一般无二。
抽屉虽然有锁,但陈沐坐牢的时候,牢头可是专门“请”了开锁的蟊贼,让陈沐偷学开锁的技艺。
普鲁士敦虽然是个中国通,对中国文化比其他人要了解更多,但三教九流里的那些机巧,他却是了解不多的。
为了传教,教士们通常会结交士大夫和文化人,这是他们打开突破口的捷径,越是有文化的人,就越容易理解他们的教义和道理。
而寻常百姓,拥有着一种特质,对自己有用,有求必应的神,他们会无比虔诚的膜拜,但无法带来实际利益的神,却没多少人会去拜。
彼时国人的愿望是吃饱穿暖,可不是什么赎罪,更不是寻求心灵上的纯净和慰藉。
满足了身体需求,才能满足心理需求,这是四海皆准的硬道理。
所以普鲁士敦也并没有太多设防,那锁头被陈沐稍微一捅便捅开了。
抽屉里头确实有不少公文,甚至还有普鲁士敦的教会委任状,陈沐翻找了一会儿,终于是找到了空白的通行证。
他也不敢撕最上层的,而是翻到了中间,连存根都一并用刀细心割了下来,刀口平整,若不多加留意,根本就不会发现少了一页。
正当陈沐将通行证纳入袋中,锁好了锁头,准备离开之时,他却是双眸一亮!
因为桌面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盒子,打开了盒子,里头竟是那条坠着印钤的银质项链!
看着这印钤,陈沐心里也有些感慨,更有些愧疚。
他到底是误解了普鲁士敦,这老头子虽然嘴上说不要,但身体却很诚实,到底是将印钤留了下来。
而他将印钤留在此处,显然也预料到陈沐会来偷,这就更让陈沐感到羞愧了。
无论如何,这样的方式也是最好的。
普鲁士敦在心理上会不会有负担和罪恶感,这个不好说,但即便是往后事发了,他也有了说得过去的借口,这就足够了。
陈沐也没再犹豫,取出普鲁士敦的鹅毛笔,又从书架上找了几本闲书,撕下几页来,垫在了通行证下,一个个字母照着描摹,总算是将内容填写完毕。
小坩埚里放了火漆,在烛火上烧融,浇在通行证上,印钤戳上,也就大功告成了。
陈沐将印钤擦拭了一番,重新放回盒子,往小坩埚里添加了一些火漆,尽量做到天衣无缝,这才离开了书房。
当他走到外头之时,下意识往隔壁房间看了一眼,那是普鲁士敦的卧房。
他走到了卧房前,依稀听到里头有些吃力的呼吸声,渐渐缓了下去。
他似乎能够“看”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普鲁士敦,因为他的脚步声而睁开了脚步,却生怕陈沐发现,而放缓放轻了呼吸。
陈沐知道,这层窗户纸如何都不能捅破,转身便离开了。
普鲁士敦说得很对,夜里不好走,但陈沐却不得不走,因为过了今夜,这样的机会就再也找不到了。
今夜天后宫必是闹翻天,无论是官府还是洋人,肯定会倾巢而出。
若等到了明天,这些人都被陈沐戏耍了一番,必是大发雷霆,追捕力度会变得比以往还要更大更强,陈沐根本就寸步难行。
所以,有些事情,他想做的事情,就必须在今夜完成,走夜路是不可避免的了。
陈沐自然不会去广州,要去广州的话,还不如干脆去香港。
之所以要这张通行证,是因为他要进入租界!
而进入租界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掉特里奥!
早先他还有所顾虑,无论是朝廷方面,还是顾全大局,陈沐都没动过要杀特里奥报仇的心思。
但现在不同了。
无论是朝廷还是洋人,都将陈沐当成了这次冲突的罪魁祸首,这几乎是双方的共识。
虽然给陈沐造成了巨大的致命威胁,但同时也给陈沐带来了报仇雪恨的最佳时机!
放在以前,刺杀特里奥,会被法兰西人借题发挥,以此发动战争。
但现在,陈沐成了最危险的人物,杀掉特里奥,只消留下一点点个人“罪证”,自己就是最合理的凶手,即便洋人想要找借口,也找不出来。
而且洋人的战舰已经被炸掉,若特里奥死了,他们群龙无首,试问又拿什么来对朝廷挑衅和发难?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都是陈沐报仇雪恨的最佳时机!
宋真媛的死,让陈沐非常的难以理解,但也让陈沐看到了一条出路。
宋真姝的质问,也一直在陈沐心中回荡。
报仇确实很重要,但陈沐也不能否认,仇恨已经成为了陈沐最大的羁绊。
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或者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都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先把仇给报了!
若此仇不报,陈沐便永远无法真正地去过自己的生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早有铺垫,但也是陈沐一手促成,陈沐又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杀掉了特里奥,他就能够全身心投入,与付青胤展开对决,横竖他已经是见不得光的人,杀掉这个洋人头子,可比在天后宫放一通“烟花”要更具震慑力!
陈沐早已想通了这种种利弊,否则也不会打破自己的原则,即便是偷,也要弄到这张通行证!
至于进入租界,压力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
因为那些认识陈沐的西捕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即便是贝特朗和布鲁诺这样的“老熟人”,也没能从那场战斗之中恢复过来。
眼下的租界,除了伊莎贝拉和特里奥等少数人之外,认识陈沐尊容的其实已经不多,否则陈沐也不会想到利用通行证来混入租界了。
夜晚虽然很黑,但陈沐的心中燃着一团火,仿佛照亮了他的前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