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咸又湿的海风肆意游走,卷起大刺猬一般的风滚草,在沙滩上滚动跳跃,一只干瘦的招潮蟹举起大钳子,耀武扬威地宣誓领地主权,最终却又被虚张声势的风滚草吓得躲进了洞穴里。
然而就在此时,一只刀鞘从天而降,如铲子一般斜斜插入洞穴,将招潮蟹给挑了出来!
背着竹篓的陈沐收了刀鞘,捏起那只可怜的招潮蟹,看着他舞动钳子,突然觉得,相对于命运,自己何尝不是一只任由摆布的招潮蟹?
不过这种感慨也只是一闪而过,丢下招潮蟹,陈沐又继续在海岸边上搜寻了起来,他的竹篓里头已经装了大半的新鲜药草。
青鱼到底是没再过来送饭,而跟着老道学艺之后,陈沐才发现,以往自己跟兄长学武,根本就只是小打小闹罢了。
人都说寒门也可出贵子,但谁都知道,没钱是读不了书的,培养一个读书种子,不敢说倾家荡产,但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消受得起的。
而此时的陈沐也明白,无钱同样别练武,武功是内外兼修,除了修炼武功招式套路,药物也是必不可缺的,甚至是至关要紧的辅助。
也难怪水寨周遭的疍家人,会如此痛恨这老道,因为他们非但要供奉他的饮食,还要负担他练功所需要的各种药材。
这些药材内服外用,增强体质与力气,使得武者拥有超乎常人的身体素质,而且用了这些药物之后,陈沐的饭量也极大地增长起来,力气也渐渐得以积蓄。
不过每个武者的方子并不相同,这也是各家各派的不传之秘,老道是个狐狸怪,又岂会轻易泄露,所以一些要紧的药引子,终究是需要自己准备的,而这个工作,如今自是交给了陈沐。
今日陈沐需要搜寻的是爬岩香,也叫海风藤,是一种并不罕见的中草药,广东福建等沿海地方遍地都是,寻常人也不太注重。
此物行经络,和血脉,宽中理气,下除风湿,与三七、地鳖虫、红花等同用,可利于跌打损伤,瘀肿疼痛,老道加入方子,是为了通经络、祛风湿和止痹痛。
龚夫子是个正经老学究,平日里读书之时,也不准陈沐接触巫医等旁门左道,也亏得兄长时常闯祸,所谓久病成医,门中叔伯时常给兄长送些跌打草药之属,陈沐又是个好奇心重的,每回总要观望,这才辨认得出这些草药来。
今日天清气爽,海岸上捕鱼捉虾的小孩儿也没几个,陈沐不需要遮遮掩掩,是以很快就搜罗足够,准备返程。
这海风藤之所以称为爬岩香,正是因为攀附于峭壁岩石之上,陈沐采摘足够之后,正要走下海崖,却听得啊呀一声惨叫,而后便是噗通一声水响!
陈沐往下一看,竟是有人落水了!
这人估摸着也是来采药的,水里还飘着一个药篓子,他死命抓着,可惜药篓子根本就没什么浮力,急得这人大喊大叫起来。
起初也听不懂他在叫喊些甚么,过得一会儿,他已经无法开口出声了。
陈沐是海边的孩子,深知真正溺水之人是无法出声的,甚至无法挥舞双手来求救,此时也没太多犹豫,当即奔下了海崖。
正因为见过太多溺水之人,又有家中前辈教训,所以陈沐很清楚,决不能贸然下水救人。
落水者会慌乱,会拉扯着施救者,即便是水性再好,也会被落水者拖下水底,最好的法子就是在岸上给他们丢下漂浮物,或者丢给他们绳索,将落水者拉扯上来。
那人渐渐没了声响,水面上只露出一张脸来,陈沐也心急,噗通通跳入水中,解下腰间的绳索,绑住刀鞘权当重物,便朝他大喊道:“抓住我的绳子!这边!这边!”
陈沐见得那人扭过半边脸来,知道他已经认得了方位,便将刀鞘投掷了过去。
这刀鞘很是沉重,直接砸在那人的脸旁,他的双手在水底胡乱打捞,终于是缠住了那绳索,陈沐便发力,将他拉靠了岸边来。
此人一上岸,便拼命咳嗽,海水从鼻子嘴巴里不断流出来,双眼都憋得血红,连带肚子里的隔夜饭全都吐了一地。
不过陈沐的心思却不在这些,因为他发现,落水的竟然是个红毛白脸的番鬼佬!
父兄就是被番鬼佬所害,如今大仇未报,陈沐竟是稀里糊涂救下了一个番鬼佬,这又让陈沐情何以堪!
人都说一码归一码,番鬼佬里头也有好人,但陈沐不知道此人是善是恶,总不能迁怒于他,再把他丢海里去,只能算自己倒霉吧。
如此想着,陈沐便忿忿地收了刀鞘和绳索,背起药篓,头也不回地要走。
那人却开声道:“年轻人请留下!”
“年轻人,太感激你了,谢谢你,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么。”
没想到这番鬼佬的广州话竟是这般流畅地道,比大部分疍家人都说得要好!
这无疑博得了陈沐一些好感,让陈沐对他有了一些改观,不过陈沐到底是厌恶至极,当即回头道:“我不跟鬼佬说话,救你也不是本意,早知道你是鬼佬,就让你淹死在海里作罢了!”
那鬼佬估摸着也受惯了这种仇恨感,当即解释道:“我不是东印度公司的佣兵,我是原始天父堂的神甫,在城里开了善堂,救济你们的穷人,还教你们的孩子读书,我是好人!”
“我的脚受伤了,你送我回去,天父堂的人会证明我说的都是真话!”
“神甫?”陈沐闻言,也不得不迟疑起来。
这些西洋传教士的风闻确实不差,虽然他们妖言惑众,要来百姓拜西洋神,但确实做了不少好事。
陈沐想了想,到底是不能昧着良心离开,若果真如他所言,他的脚被摔伤,甚至摔断了,留他在海边等死,也实在不是陈沐的作风。
这处海崖比较偏僻,也正因此,草药才能如此茂盛地生长,也因为罕有人至,陈沐才会照着老道的指点,过来这里采药,免得让人看破。
若自己不救这神甫,他是真的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发现,真要让他在这里等死,无异于自己杀了这神甫。
如果神甫所言不假,他做了这么多好事,自己却留他自生自灭,到底是作孽一场,横竖是行善积德,陈沐到底是返回到他的身边,将他搀扶了起来。
不过神甫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朝陈沐道:“年轻人,我叫普鲁士敦,对你们的中医药非常的感兴趣,水里那个药篓,是我用来研究的中药材,如果能够研制出新药品,造福的将是万千穷苦平民,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药材捡回来?”
这老神甫嘴里老是挂着穷苦人,平民,便是陈沐也再难对他生出恶感来。
陈沐虽然年轻,但眼光还是有的。
这老神甫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晒伤的红斑,手脚上都是荆棘划拉出来的小口子,可见他所言不虚,为了寻找药材,确实吃了不少苦头。
横竖已经决定要救人,也就一路做到底,陈沐将他放下,又跳回水里,将那药篓子给捞了出来。
也亏得药篓子有个竹编的盖子,里头的药草并没有散开,到底是保住了。
见得这药篓,老神甫竟是比自己获救还要开心,朝陈沐道:“啊,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愿天主保佑你。”
老神甫在胸前比划了个十字,又亲吻胸前的银质十字架,对陈沐又是一番感激。
陈沐并不是没见过神甫,新会县城里也有传教士,其中一些也跟龚夫子打过交道,想要与茅龙馆合作,刊印一些西洋的书籍,只是官府对书籍管控极严,付梓刊刻又何尝容易。
也正因此,对于这些神甫,陈沐也是见惯不怪,这老神甫规规矩矩,又是和善,陈沐也就很难对他恶言恶语,只是冷淡地说道。
“少啰嗦了,再不回去,天就黑了。”
如此说着,陈沐便将神甫的药篓子一并背上,而后搀扶着他,慢慢往归路走起。
“哦,我的朋友,我该怎么称呼您?”老神甫似乎并没有将陈沐的反感放在心上,又或许他们在华夏大地传教,早已习惯了这份敌意,想要成功传教,耐心是必备的品质,所以他仍旧不厌其烦地与陈沐套近乎。
可惜陈沐并不上道,他实在没心思与这些番鬼佬打交道,一路上也并不搭话,老神甫起初还不放弃,可陈沐闭口不言,他又渐渐疼痛难忍,也就再没说话了。
眼看着要回到水寨,陈沐便朝那神甫道:“前面是水寨,你去寻求帮助,只要肯出钱,就会有人把你安全送到家了。”
如此说着,陈沐便将老神甫丢下,药篓也解下来,轻轻放在了他的身边,然而那老神甫却朝陈沐道。
“哦,我的朋友,虽然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但你救了我的命,我该怎么报答你?”
陈沐也是烦躁极了,当即朝他狮子大开口道:“好,你既然想报答,那就给我一百两银子好了!”
那老神甫似乎也没想到陈沐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当场便愣住了,过得许久,才朝陈沐道:“一百两银子确实不少,但教堂里还是有的,只是教堂的钱财都是兄弟姐妹们所捐助,用于修缮教堂以及救济穷苦之人,并不是我能私自挪用的”
陈沐只不过是想要甩开他罢了,从未想过真的要银子,当即朝他鄙夷道:“既然报答不起,就不要再啰嗦,胡搅蛮缠做什么,放我回家就好了。”
老神甫却没有放弃,而是朝陈沐道:“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比金银更值钱,比如你的善良,比如知识,比如友情”
“我不知道你对我们有甚么误解,但想要解开误解,就必须要进行良好的沟通,而沟通的前提就是同样的语言,语言从来都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第一串钥匙,我已经懂得你们的语言,所以才能在这里居住生活,难道你不想学习我们的语言?”
“学习西文?”陈沐有些心动了,想要报仇,就必须要了解敌人,而了解敌人,起码要懂得敌人的语言与文字,这早已在陈沐的计划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