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陈英是个极其外放豪迈的性子,尤喜新鲜玩意儿,也尝偷偷带着陈沐,去看了一趟西洋人的马戏班子。
西洋人也着实大胆,从海上运来的珍禽猛兽,那都是敢戏弄的。
陈沐初时也觉着新鲜好玩,只是跟着兄长混入后台看过之后,心中便只有怜悯,而没有了新鲜。
这些野兽被关在铁笼里,驯兽师会用各种手段来熬这些猛兽,直到猛兽屈服,见到驯兽师便缩在铁笼里瑟瑟发抖。
此时的陈沐仿佛又回到了与兄长一并看动物的场景,当他举起烛台走进号房之时,合伯便如惊吓过度的受伤野兽,龟缩到了角落里,只是一味的发抖。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脏污难辨,也亏得他时常带着一顶西洋帽,陈沐才认得出他来。
“合伯!是我!是我啊!”
陈沐尽量压抑心中激动,压低了声音,便蹲下来,轻轻拉扯着合伯。
后者闻言,陡然抬起头来,见得烛光中的陈沐,顿时老泪纵横,激动得泣不成声!
“二少爷!你真的是二少爷!”
合伯已经六十多了,虽然是洪顺堂的铜章,但只是管理事务,自己并不习武,又常年在陈家管理杂务,本就垂垂老矣,如今吃了这一顿苦,看起来就更是苍老。
他到底是管家,知道礼节,虽然很惊喜,但终究不敢与陈沐相拥而泣,倒是陈沐主动抱了过去,二人是默默垂泪。
陈沐是个年少性子,得了发泄的出口,便有些收不住,只是一味抽泣,合伯却是老辣,朝陈沐道:“少爷莫哭,你是如何进得来的,这里凶险要紧,你还是赶紧扯罢了!”
陈沐这才回过神来,朝合伯解释道:“父亲临别时交给我一根钥匙,那日我在县衙看到告示,知道你在牢里,就托了林晟林三爷帮忙,借口买女人,这才混了进来”
合伯闻言也是心头大喜:“真是老天有眼,难怪他们整日里拷问,原来钥匙并未找到,这是侥天之幸了!”
“少爷你且过来,我与你说”
合伯比陈沐有见识,自是听说过林晟之名,如今二少爷能进来,想必也费尽了力气,哪里容得节外生枝,当即便在耳边说起辛秘来。
陈沐一边听着,也是双眸大亮,似乎有些意外,而正当此时,外头班房却传来了一阵动静!
“啪嗒!”
酒碗落地,也是吓得陈沐身子发紧,便听得林晟的声音传了过来,声音很直接,估摸着也是林晟故意提醒陈沐。
“何管带,你这是在污蔑!林某好歹也是缙绅,身家清白,平素里支持官办,捐的钱也不少,说起来也是有身份的,你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
陈沐与合伯闻言,也是心头大惊。
虽然没有接触帮派事务,但专注于读书却让陈沐对官场有着一定的了解,毕竟父亲一直希望他能够走科考的路子,也算是洗白陈家。
所以陈沐很清楚,管带乃是巡防营的官职,而且还是一等一的长官!
朝廷早期有旗兵和绿营,绿营乃是前明的士兵和汉军组成,高峰时甚至三四倍于八旗兵,战力是毋庸置疑的。
可惜绿营渐渐被腐蚀,也不堪大用,最终也就名存实亡,如今风头最劲的乃是巡防营和新营。
新营装备的都是新式武器,请的是洋人教习,战斗力最是强悍,但新营学习西方战法的同时,不可避免也接受了西方的思想,若论死忠,到底还是巡防营更胜一筹。
今番陈氏被抄家,正是巡防营出面动手,陈沐与合伯又岂能不心惊!
“二少爷!”合伯是个老辣的,见得情势危急,也不容多想,当即便咬破了自己的手臂,鲜血喷涌而出,当即便涂到了陈沐的脸上!
“二少爷,陈家往后就靠你了!”
如此说着,还未等陈沐反应过来,合伯便已经开口大骂道:“你莫妄想,我陈家都是清白人,又岂能买卖!”
“你当我陈家无人,我让你不得好死!”
陈沐心紧着合伯还在流血,后者却是扑到了陈沐身上,一口便咬在了陈沐的脖颈上!
虽然动作很大,但陈沐知道,合伯这是在做戏,是要掩护自己,当即配合地大喊大叫起来。
适才合伯咬破了手臂,涂抹了鲜血,此时看来,倒像是陈沐被咬破了脖颈,两人在监仓里滚打做一处!
也不多时,巡防营的何管带便与林晟等人撞入了监仓,见得这情形,哪里还有怀疑,那狱卒当即便将合伯拉扯开来,一脚踢到了角落里!
陈沐的脸上早已沾染了鲜血,看起来也是可怖骇人,此时忍痛演戏,指着合伯骂道:“这是个老疯子!发癫病的老疯子!老疯子!”
林晟可不知道这是演戏,还以为陈沐果真受伤了,当即便冲上来,撕了袖袍来捂住陈沐脖颈,朝那狱卒狠狠瞪了一眼道:“我家侄儿若有个三长两短,佛山那边知晓了,可不得善了!”
陈沐此时也偷眼看了看那何管带,此人也就四十出头,坚毅的国字脸,辫子太长,只能掖在腰带上,挎着一柄刀,虽说左嘴角长了颗指头大的长毛痦子,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威仪。
不过陈沐也不敢多看,只是缩头缩脑,故作委屈,哭哭啼啼地躲在林晟身后。
不知内情的林晟是真的紧张陈沐状况,这是如何都演不出来的,当即拉起陈沐要走,那何管带却盯着陈沐,一声喝道:“且慢走!都给老子站定了!”
林晟也不退缩,朝何管带道:“事情都这般样子了,你还待怎地!若我林某人夹带奸细,能让陈家的看门狗咬成这等模样么!你何管带自认清高,不曾吃过我林某人的银子,但你且想一想,吃过林某人宴席的都有些甚么人吧!”
陈沐听得林晟霸气起来,心头也对他又有了另一番认识,本以为他只是个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二世祖,未曾想到林晟硬挺起来如此地英气勃发!
何管带听闻此言,也不敢再阻拦,只是踢了那狱卒一脚,破口大骂道:“再放人进来,老子让你人头落地!”
林晟自是会看场面的,试探着走了两步,何管带并未再开声,他也就放心将陈沐带了出去。
到了外头来,但见得县狱门口竟是站着两列巡防营官兵,一个个背着火铳,威严肃杀,始知今番有多凶险!
这些个巡防营的官兵当即阻挡在前,林晟也不开口,两厢对峙,陈沐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若何管带追出来,只消查看他的脖颈,所有一切就都露陷了!
等得片刻,何管带到底是没走出来,只是从里头传话道:“放他走了去!”
巡防营的官兵这才让开了道,林晟也不多说,半扶半拖,将陈沐领出了县狱,早有林家的长随迎上来,难免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将陈沐塞进了轿车里。
林晟也顾不得这许多,钻进轿厢来,便朝陈沐道:“你且死摁住,莫再流血,我这便送你去医馆!”
林晟眼中的关切是如何都演不出来的,也掩饰不住,陈沐心头感动,也不好再欺瞒,当即扯开了包布,朝林晟解释道:“让三爷担忧了,适才情急,合伯不得不与我做戏一场,亏得三爷护佑周全,陈沐铭记肺腑!”
“装的?”林晟为之愕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陈沐以为惹恼了林晟,也是充满了歉意:“实是对不住三爷,只是若不做戏,怕是很难脱身”
林晟伸手过来,抹掉陈沐脖颈上的鲜血,露出白嫩的皮肉,却是苦笑道:“陈家果真都是英雄,便是一个老管院,竟都有这等样的急智和魄力”
陈沐可是经历过这种取舍的,那天夜里,他不也眼睁睁看着父兄离去而坚毅地在海上漂流么?
没有被逼入绝境,是无法得知自己真正的底限在哪里的。
“哪里有甚么英雄好汉,不过是逼出来的罢了”陈沐是有感而发,林晟却陷入了沉思之中,毕竟陈沐只是个十四岁的后生仔啊!
念及此处,林晟倒是反过来问陈沐:“可问得你想要的了?”
陈沐本想如实相告,只是事干重大,既然从一开始就隐瞒了林晟,自是要隐瞒下去,当即摇了摇头,生怕林晟不信,又解释道。
“合伯虽是家中老人,但在监仓里吃了太多苦头,见得我只顾着又哭又笑,哪里说得成三五句话”
林晟闻言,也是轻叹了一声,朝陈沐道:“今番惹了何胡勇,想要再探监是不能的了,林某本事手段也就使钱,何胡勇不是个认钱的人,往后也帮不了你甚么,你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陈沐动容,在轿厢内给林晟行了大礼。
“三爷高义,陈沐铭记在心,不敢忘得半刻,日后有机会一定粉身以报!”
林晟将陈沐扶起,摆手道:“我林晟若为了求报才帮人,也只不过沽名钓誉欺世盗名罢了,你陈家的案子太大,想要脱开牵扯是不容易的,求人不如求己,往后要生性醒目,莫要轻信他人,林某言尽于此,看你运数了”
陈沐用力点了点头,心中却想道:“若果真有运数,陈家又何至于沦落至此?林晟所言不差,求人不如求己,靠运数不如靠自己!”
“我一定会将陈家撑起来的!”陈沐紧握拳头,第一次对黎明充满了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