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征程
“敌袭!”
“戒备!”
“保护平章!”
......
原本静悄悄的大营几乎在一瞬间就沸腾了起来,人喊马嘶之声不绝于耳,那声响来得十分突然,而且是好几个方向同时传来,整齐得就像一个人在你耳边呼叫,让人不由得心惊胆战。
阿里海牙一声不吭地站在帐外,由着自己的护卫将附近团团围住,惊诧之余他仍然不失冷静,头脑中迅速地形成了对策,不管宋人会从哪个方向来,最关键的是自己的大营不能乱,否则就是一个崩溃的下场。
“传令下去,外围骑军立刻攻击前进,各军谨守营垒、不得擅自出战,叫阿刺罕带人巡视各营,有乱动者一律诛杀当场,将火把都点起来,本帅倒想看看,这个金明是何方神圣?”
一迭声将命令传达下去,阿里海牙这才有空思考那些喊话的内容,印象中根本没有这个人,更谈不上仇怨,他这么做是单纯地扰乱军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么。那些声响近得就像在眼前,宋人什么时候到的?有多少人?他们在哪里,阿里海牙强抑着心头的愤怒,听着大营里越来越大的动静,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大营里还是产生了混乱,甚至有几处火头清晰可见,他不知道是宋人攻进来了,还是自己人引起的恐慌,唯一的希望就是这种混乱不要漫延下去,可是如果找不到宋人的进攻方向,最终的结果可能就是又一个建康城。
“左营前出十里,未曾发现敌踪。”
“右营十五里外,没有碰到宋人。”
“大江上没有船队来袭击的迹象。”
“黄州方向毫无动静。”
......
然而让人不解的是,那些打着火把,冒死进行反击的骑军,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进行的攻击,全都落了空,不仅没有找到任何的宋人,就连那些声响也突然之间消失了,夜,依然黑得让人害怕,阿里海牙头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他不相信,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骚扰自己,那些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如何解释?这甚至比宋人攻破了营垒还要让他觉得难以接受,因为恐惧源于未知。
“再搜,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是人是鬼本帅都要查个明白。”阿里海牙的语气已经有些失常,可是过了不久,巡查的结果还没有报回来,阿刺罕倒先赶了过来。
“损伤如何?”见到他,阿里海牙倒是略略放下了心,不管怎么样,只要大营没有崩溃,一切都还有救。
“出了几处乱子,照你的吩咐杀了几百人,有一处粮仓被点着了,跑了几个民夫,损伤倒是不大,就是事情太过蹊跷了,根本没有宋人的影子,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阿里海牙无言以对,他也想知道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一直折腾到天亮,在营外探查的骑军都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昨天的声音就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般,让人好不丧气。
这点损伤当然远远地小于他的底线,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如果不搞清楚原因,那就意味着每个夜晚都会不得安宁,这一切像极了伯颜所述说的建康之战的过程,在宋人的袭击开始之前,就曾经有过一段长时间地、毫不停歇地......骚扰,这一点亲历了战事的阿刺罕尤其明白,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心中的忧虑。
“骑军的巡查夜里不能停,范围还要扩大,大营周围十里吧,如果依然不行,就再放大十里,本帅还不信了,他们会飞天遁地。”
阿里海牙狠声说道,话虽这么说,他们的心里还是不相信的,如果宋人真的这么有本事,就不会是现在这种态势了。对于他的命令,阿刺罕少见地没有任何异议,辛苦一点不算什么,怎么也比莫名其妙吃个败仗,却不知道敌人是从哪里来的强。
大江对岸的人烟也很稀少,俗话说‘兵过如匪’,这指的可不光是溃兵,经过昨天的那一顿折腾,元人的注意力自然都放到了江北一带。因此,当郑老爷子带着他们从江岸处出来时,根本就没有碰到任何的巡兵。
“女娃娃,赶紧披上,等到了镇子里,再换身干的。”清晨的冷空气有些刺骨,再加上从江水里泡出来,所有人都抱着膀子,老头脱下了自己的粗布搭子,用力将水拧干,不由分说地为他口里的女娃包裹住。
尽管冷得发抖,雉奴的心却跳得厉害,她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昨天听到的那个声音,会是真的。因为那句话的意思,别人可能无法理解,但是她知道,其实是阿兄在告诉自己,最后这个仇人是他的,妹子不能和他抢,而让她激动不已的则是,发出这个声音的人,竟然是她以为回不来的禹哥儿。
于是,什么行动都不需要进行了,趁着营中发生混乱,元人没空顾及他们这群民夫,一群人便放火点燃了粮仓,然后出其不意地逃了出来,因为元人的巡兵都在陆地上,他们只能泅过大江去,好在运气还算不错,没有一个人在途中失散。
离江岸不远处是个荒凉的镇子,就位于缘江而下的官道之旁,可是现在这里成了两国交战的边境地带,哪里还会有人流过往,于是就这么一天天地荒废下来,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发现这里居然没有人烟,老头也不气馁,打了一个手势,十来个汉子立刻分散开去,从镇子周围开始搜索。
“是雉姐儿!”一个伏在屋顶的军士不敢置信地看着镜头,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他的同伴正在警惕地看着下面,突然听到这个声音,顾不得许多,一把就将千里镜抢了过来贴上了自己的眼眶。
远处的空地上立着两个身影,一老一少,老人一身北地短打,露着膀子叉腰而立,看上去精神矍铄。边上的那个半身汉军衣甲,没有戴盔,头发湿漉漉地搭着额头,红扑扑的脸蛋上嵌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两只手紧着一件夹衣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就像一朵迎风盛开的蔷薇花。
“侍制,好歹吃一点吧。”
刘禹机械地接过一块炊饼,也不往嘴边送就这么拿在手里,神情呆滞地看着远处,脑子里一片空白,手下劝说了几句,见他毫无反应,只能叹了口气走到一边,去侍弄那个沉重的喇叭。
周围的所有人都知道,昨夜是最佳的营救时机,鞑子已然被惊动,骑军打着火把昼夜不歇地巡了一宿,到了第二天早上,大营的四周已经无懈可击,就连那种喇叭都不可能再靠得那么近,可是他们还能怎么做?
大营里的混乱平息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可是无论哪个方向上,都没有传来好消息。鞑子骑军有数万之多,足足可以遮蔽整个江南,就算李十一带的人今天赶到了,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区别,刘禹感到了一种深深地无力,自己掌握的力量太小了,小到连个女孩子都保不住。
“他们在杀人!”
负责监视的手下低呼一声,将刘禹从恍惚中惊醒,他猛地跳起来,随手扔掉炊饼,拿起千里镜就朝远处看去,距离太远了,直到将焦距调整到极限,才堪堪看出一个小小的圆圈。
只见鞑子大营的侧门口,被无数的骑军围得严严实实,从大营里推出来的,是一队队反绑着双手的军士,大部分都是汉军打扮,推到外头,不由分说就是踢倒在地,然后一刀抡下去,脑袋像球一样地滚出去,又被人捡回来,直接插到了栅栏上面。
“有没有,有没有?”一急之下,刘禹的声音颤抖地厉害,可是他无论怎么调,也看不清那上面的每一个人头。
“让属下走一趟吧。”
一个军士看不下去,朝着他抱拳答道,昨天他才刚刚去过一回,这么频繁地出现,又是这种节骨眼上,刘禹纵然是再不懂,也知道会冒多大的险,可他嘴皮子嚅嚅地动了两下,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侍制!”没等军士迈开步子,一个拿着传音筒的手下激动地叫出了声,他丝毫不管众人怪罪的目光,兴冲冲地跑到刘禹的面前。
“雉姐儿......他们找到雉姐儿了!”
废弃小镇的一间民房里,雉奴支着手坐在火堆旁,她已经换上了干衣服,别的汉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都是找个地方生起火,一边烤着衣衫一边大声说笑,仿佛昨夜的逃亡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姐儿,侍制要同你说话。”
看着那个近在眼前的方匣子,雉奴突然间失去了同他对话的勇气,原本以为这一生就这么了结了,没想到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更害怕那股压抑在心里的东西,会冷不丁地跳出来。
“你告诉他,我要走了,让他多保重吧,莫要再管我了。”军士一愣。
“金雉奴!”匣子里突然传出一声怒喝,刘禹的话就暴风骤雨一样袭来,“你给我听着,呆在那里,我到之前,哪里也不许去,不然你就是跑到天边,老子也要把你抓回来。”
雉奴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粗鲁的话,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一想到要和禹哥儿见面,她就心慌无比,下意识地站起来就打算逃离。
“姐儿,见他一面吧,你不知道,为了找你他快疯了,拖着一条伤腿跑来跑去,弟兄们看了都不落忍,求你了。”军士单膝着地,就这么直挺挺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见吧,左右这会子也走不了,连吃带换衣服,且有一阵呢。”老头慢悠悠地从外头走进来,将一个烤得黑乎乎的地瓜递给她。
见到雉奴重新坐下,军士喜不自胜地走了出去,老头挨着火堆坐在她对面,拿了根棍子在里头拨弄,一抬头瞧着她眼里的神情,惊惶中透着希冀,哪里还不明白。
“他就是城里那个男人?是条汉子,倒是配得上你,既然都有情义,为何要如此憋屈?”雉奴没有答他,老头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他有家小了吧。”
雉奴就像被人窥破行迹一般地缩了缩身子,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同谁去争,何况之前对方就告诉过她自己的心迹,可是这一切是怎么走过来的,仿佛就像天经地义一般,人的心里一旦扎下了根,就再也容不得别的种子了。
“乱世儿女,没那么多讲究,你既打定了主意跟着他,便要有值得他看重的东西。”老头的话语不紧不慢“女娃儿,这不是太平年间了,眼见着天下就要大乱,凭你的本事,做出一番事业来,才是立身之本,到时候不管他还着不着紧你,你都会活出自己的模样,这话,可听得懂?”
老头的话就像这火一样点亮了她的内心,既然死不成,便只能活下去,那些弯弯曲曲的情绪她似懂非懂,可是却有着自己的骄傲,禹哥儿也赞赏不已的那种骄傲。
过江之后,刘禹是被一匹马驮着前行的,自己走太慢了,这样好歹能快些,这种急切完全是出自内心,倒底是个什么样的情感他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一点,如果这个女孩子出了事,他会无比心痛,就像璟娘人事不醒的时候。
看到那个身影的一刻,刘禹挣扎着下了马,他推开了想要扶住自己的手下,挪着伤腿想要走快些,却怎么也快不起来。好在那个身影移动的速度更快,在千里镜的镜头里,两个小黑点快速地接近着,直到重合在一起。
“真是冤孽。”赵月娥放下手,悠悠地叹了一句,“雉姐儿不会与人做妾的,除非......”
“除非什么?”李十一转头看了她一眼。
“除非这个妾身份贵重,高不可攀。”
“你是说......”李十一琢磨着她的话,突然不可抑制地身上一抖,语气都变了调“月姐儿,你可是姓赵。”
“奴最不想姓的,就是这个赵。”月娥捋了捋发丝,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