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行军
浑浑噩噩地让人解上岸,赵孟松才觉出了一丝后怕,那天亲自带人去招抚司投帖子,可谁也没想到,人家冲出来直接就是拿人,随他前来的府中家丁和几个管事被一根绳子不知道捆去了哪里,而他自己则被押上了海船。开始还想着亮出身份让对方有所顾忌,可是当他发现,别说主官了,就连个正经的将校都见不着,看管他的全是些大头兵,人家哪会同你讲道理,这才消停下来,转而担心起了自己的安全。
这一下他算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每次只要船有什么颠簸,或是速度突然慢下来,他就会想是不是要处置自己了?毕竟在陆地上怎么做都会有痕迹,哪有直接装入袋子里扔到海中来得方便,就在这种忐忑不安中,海船停在了一处港湾内,自己被允许出舱观看时,才感觉人家不一定是要自己的命。
钦州湾,水域面积并不大,可是湾内岛屿棋布,港汊众多,因此这么多海船要一一登岸,就只能徐徐而行了,为了加快速度,无法泊岸的就只要在海湾中下锚,然后用小船一船一船地运送军士。赵孟松惊奇地发现,船上的人都下去了,就连押送自己的军士也没了影,却偏偏没人来叫他。
“赵公子是吧,本官姜才,你可能听说过。”赵孟松愕然回头,看着这个理应要被调走的精壮汉子。
“目下给你两个选择。”姜才没兴趣关心他的想法,自顾自地接着说道:“一是随船回去,同你的那些下人一块儿做工,做多少活吃多少粮,倒也饿不死。”
第一次听到这么赤祼祼的威胁之语,赵孟松尽量抑制着自己的内心,将那些愤怒、疑惑、甚至是恐惧都压了下去,依然止不住身体上的自然反应,如果不是手扶着船舷,只怕这会已经瘫软下去了。
“这二么,抚司缺个识字的文书,你若是愿意屈就,就随某下去,先做些书记的活,等抚帅到了,他自会安排你的差事,如何?”
这还有得选么,赵孟松紧咬着牙关,看都不敢看对方一眼,姜才话里的意思很明确了,这一切都是新来的那位路臣所安排的,为什么?他现在一无所知,可是如果真的被送回去,吃不吃得苦暂且不说,只怕再也没有机会得知真相了。
“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对于他的小心思,姜才毫不在意,等到所有的人都上了岸,麻烦事才刚刚开始,这二万人里头既有刚刚入伍什么规矩都不懂的新兵蛋~子,也有连话语都不通的夷人,还有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的元人战俘,混乱自不必说,就算是列个队都让人无比头疼,如果不是他亲领着三千骑军在外头巡弋着,怕是早就崩了营了。
军营里头没那么讲究,光讲恩义更是扯淡,在姜才眼中,这群没有衣甲、拿着棍子的人,别说兵了,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自己手下的这些骑军一个冲击就能他们通通赶进海里,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技战术,而是军纪,令行禁止的军纪。
于是在他虎视眈眈地注视下,这些人才慢腾腾地排成了一堆勉强可称之为‘阵’的形状,姜才并没有发什么怒,只是抬起手腕看了一下上面的指针,对着身旁的赵孟松吩咐了一句。
“记下,今日用时一个时辰又三刻。”
赵孟松呆呆地应了一句,这才拿出炭笔,往一个册子上记,他根本不明白用意何在。
接下来,并没有他想像中的行军,所有人依照指挥为单位,在钦州州治的安远县城外,开始筑营垒,这种功夫与他们之前在岛上做工的活差不了多少,干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按照宋夷汉分组的习惯,到了日头快落下的时候,大致的营寨已经成了形,至少不用在野地里过夜了。
这一顿的吃食并不是随船送来的,而是得到消息的钦州地方主动投献,不但有粮米,就连猪羊都赶了十多头,一行中为首的便是安远县丞,一问才知道州中的主官已经带着为数不多的兵丁去了邕州,就比他们上陆的时间早上一那么一会儿而已。
吃的是粗米,睡得是破皮一般的褥子,帐篷里满是鼾声,鼻子里闻到的尽是臭味,赵孟松哪里还睡得着,装做要小解出去一看。漫天的星光下,到处都生着大大小小的火堆,南方虽然不冷,可是这个月份,夜里还是有些凉意的,他四下这么一走动才知道,有个帐篷已经是了不得的优待了,因为大多数士卒,都是席地而卧的,要不是四处走着巡兵,营门口点着火把,还以为是哪里遭了灾跑来逃难的流民呢。
这么一想,心里突然间塌实了几分,这样的营垒哪有什么讲究,都是随处找个空地就解决的事,他却偏要一挪再挪,差不到了大营边上,眼见着没有人走过了,再捋起裤头准备出水,这一弄就是好一会儿,连带着一天的紧张和惶恐都冲了出来。
没等痛痛快快地发泄完,一溜的黑影出现在视线里,吓得他顾不得地上腌脏,提着裤子就蹲了下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那几个人翻出了营去,正在犹豫要不要大喊出声的时候,身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语调。
“老四,三个人朝你那头去了,远一点再动手,别把动静搞太大。”
说完这句,姜才从头上取下一个奇怪的事物,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出来的话惊得他浑身一颤。
“要逃的话这会可不成,得下半夜去了,这左近多夷人,要是方向不对让他们捉了去,能把人卖到海外,到时候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说罢,就负着手带人走了,赵孟松抖抖索索地站在那里半天,突然感到了无比的害怕,忙不迭地摸到了安排给自己的那处帐子里,倒头就睡了下去,这一睡不知怎得就再也没醒过,直到大营里头沸腾开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等他跟着帐子里的那些兵一块儿钻出来,被风吹得头脑清醒了些里,才发现大营里已经开始列队了。许是大伙都睡在一起,这一回的速度明显要快上一些,等他挨到肃立在营门口的姜才身边时,后者已经在看着表了。
“记下,今日用时一个时辰。”
乱哄哄的声音静下来时,他转头低声说了一句,好在赵孟松一直警醒着,才没有错过他的吩咐,姜才说过之后就从一个亲兵手中接过一个大喇叭,在上面拍打了两下,发出‘嗡嗡’的闷声,然后将它放到嘴边。
“尔等既然吃饱、歇足了,那从这一刻起便是大宋的军人了,虽然本官很是怀疑,尔等能否上得阵,不过眼下嘛,本官要说得是,从这里一直到邕州城下,你们这些人里头还有多少活着!”
列得不算整齐的军阵发出了轻微地骚动,有眼尖的人一下子就看到了营门口两边木头桩子上所系的事物,数十个人头被高高挑起,眨着死鱼一般的眼珠子看着他们,让人不寒而栗,虽然姜才没有说他们因何而死,可是大营里这些人又岂能不知,恐惧像瘟疫一样传播着,谁都明白了这个主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连罪名都不公布。
“不说了?那本官来说,今日沿着这条路,无论你们是跑也好,爬也好,六十里外会有人接应。”他停了一下,指了指边上,继续说道:“到了日落时分,如果还没有见到人,你就不用再跑了,去同他们一块儿作伴吧,最后要告诫尔等的是。”
“都听清楚了,不清楚的便自认倒霉吧,一人不到,全伍连坐,一伍不到,全队连坐,一队不至,指挥皆罚,尔等若是都不至,本官宰了你们再去向上头请罪,也好为朝廷省下一口粮食,免得落入你们这些废物之手。”
在基本上没有负重的情况下,徒步行军六十里,对于这些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目标,不是姜才不狠心,而是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真的全都杀了,拿什么去抗敌,然而这番话听在那些士卒的耳中,又是另外一番意思了,这分明是想杀鸡儆猴,谁愿意去当那只鸡?
于是,沿着前向邕州的土路上,一条长长的行军队伍根本望不到边,队伍的两旁游弋着不定数量的骑兵,低着头走路的士卒们谁也不敢多看一眼,免得那些煞神找上自己。赵孟松上路的时候,忍不住拿眼睛扫了扫那些桩子,原来被杀了之后会是这样子,根本看不出哪个是昨夜里他瞧见的,强抑着涌上来的酸水,他紧紧地策马跟了上去,要知道,自己也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
第一天的行程自然是最为宽松的,到了地方一点算,唯一几个掉队的人还是心怀不轨想要逃跑,结果自然不言而喻,他们的人头成为了又一道警示的桩子,所在的指挥自上而下全都挨了罚,十到五军棍的板子不算重,可是打在这些人身上,看在旁人的心里,那种敬畏又多了几分,直接反应到了次日集结时的速度上。
“招抚?”赵孟松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居然忍不住问了一声:“今日是多久?”
“五刻。”姜才仍是一付面无表情的模样。
从钦州到邕州二百多里地,给他的时间只有三天,自然不可能一天只跑上六十里,于是第二日,这个距离就变成了一百里。已经不需要他再警告什么,整个大队依着各指挥为单位,齐头并进地朝前奔去,毕竟不过是跑跑路,完了还有充足的吃食,谁也犯不着为这个去送命,等到了营地一查,总算没有逃跑或是掉队的了,结果出来的时候,全军居然自觉得发出了一阵欢呼,赵孟松偷眼看了一下姜才,一闪即逝的笑容让他差点以为那不过是错觉。
最后一天,当高大的邕州城在望的时候,日头还挂在天上,驻马一侧的姜才看到自己的队伍终于有了一丝军人的模样,无论来源是哪里,面上都有着同样的兴奋之色,而要从菜鸟变成老卒,靠训练是不成的,只能上阵去见血,活下来的才算合格。
就在这支队伍接近邕州城的时候,一行人马从打开的城门里跑出来,当先的就是本州主官,邕州招抚使马成旺,跟在他身旁的则是其子都统马应麟,再加上几十个亲兵,因着就在自己的地盘上,旗号都没有打,马成旺的面上惊喜交加,恨不能立刻就见到来者。
可是当他们接近了行军队列,看到了那些穿着一身普通的百姓服饰,甚至还有些是夷人装扮,手里拿得居然是一根根的木棍,要不是阵型和队伍尚算严整,指挥们都是正经的禁军衣甲,差点就会以为是哪个地方闹了匪,都打到邕州城下了。
“没有旗号,没有衣甲,没有兵器,这样的人马,来了有何用?送去给元人充战绩么。”马应麟越看越是摇头,几乎将不屑这两个字就摆在脸上。
“住嘴。”
马成旺低声喝道,尽管他的内心想法同儿子差不多,可是面上却没有丝毫流露,来的人不管有多少都是他目前急需的,更何况这里的人数之多,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等到迎面而来的一队骑兵,当先的一看甲胄就知道品级不低,这股笑意便被无限放大了。
“本官姜才,忝居琼海招抚使,不知诸位......哪位是马招抚?”
“原来是姜招抚,失敬失敬。”马成旺一听就知道是谁了,做为他的后任,斩杀崖贼,平定海匪,都是足以自夸的功绩,没想到人就在自己的眼前,原本的几分自矜立刻变成了热情,抱拳就是一拱手:“本官就是马成旺,到了这里,就是某的东道,可否入城去吃一杯薄酒,让某聊表敬意。”
“马招抚请。”
姜才很容易留意到他们落在自己队伍时的那种眼光,别说人家看不起,就是他自己又好得到哪里去,可是自己的手足自己能罚,却容不得他人指点,这么一来,他的面上依然热情如故,可是眼里的笑容,却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