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台阶底下停了下来,三个人在地上扭作一团。龚玉的拇指仍夹在手枪的击铁下面。她使劲想把枪从雷娜塔手中往外拔,但又没有足够的力气。而雷娜塔猛力一拉,把枪夺了过去,撕裂了龚玉的拇指。
古铜平躺在地上,胳膊被压在两个女人下面,雷娜塔举枪对准他时,他根本没法动弹。龚玉着急地一缩身子,突然从古铜身上滚过去,一把抓住手枪,使劲把枪口扳得偏过去。
一只水壶里的炸药被引爆了,爆炸的轰鸣声从空地的另一头传过来,地面颤动起来,又一声爆炸,这次近了一点,炸出了一个坑。第三次爆炸是在空地的中间,冲击波把龚玉和雷娜塔朝后撞去。第四次爆炸的地点从中间又往这边过来了一些,震得古铜的耳朵都要聋了。有人在挨个儿地引爆那些水壶,用爆炸横扫这块地方。
烟雾在古铜周围飘浮着。他惊得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从震惊和猛烈的爆炸中清醒过来。他狂乱地从烟雾中滚过去,去找龚玉,去帮助她。但他还不够快。在烟雾中,他听见了一声枪响,两声,三声。他叫了一声扑向前去,又听见了第四声,第五声,第六声。枪声就在他前面。第七声。第八声。一阵风吹开烟雾,古铜听见第九声枪响时,扑向了扭作一团的雷娜塔和龚玉。这两个人看上去好像拥抱在一起似的。
“龚玉!”
第十声枪响。
古铜狂怒地猛冲向雷娜塔把她拉开,准备折断她的胳膊让她松开枪,准备砸断她的肋骨,狠狠地惩罚她杀害龚玉的罪行。但他手里的那具躯体死沉死沉的,雷娜塔身体上那许多个冒着血的洞使他明白他完全错了。开枪的不是雷娜塔,而是龚玉。
龚玉眼里现出的神情近乎歇斯底里。她正要开第11枪,突然意识到古铜挡在中间。她慢慢地垂下手臂,跌坐在地上。
古铜身边烟雾缭绕。他扔下雷娜塔,急步走到她身边。
“我的左胳膊一点事儿都没有。”龚玉轻轻地说,语气听起来差不多像个胜利者。
“你伤得很严重吧?”古铜迅速用一块手帕包住她那流着血的裂开了的拇指。
“全身酸痛。天哪,我希望再没有他们的人了。”
“树林里有一个。他现在应该袭击我们了。”
“他死了。”一个声音在飘浮着烟雾的空地另一侧说。
古铜望过去。
“他们都死了。”蓝警官的身影被木屋的火焰勾勒出来,像个幽灵一样从烟雾中走了出来。他肩上背着一支步枪,右手拿着古铜拿的那把弓,左手拿着一筒箭。
“小木屋这儿的炸弹爆炸时,我开枪打死了守着小道出口的两个人。”蓝警官说,“离得那么远,又这么混乱,22型半自动的声音不大,没人能听见。但在对付雷娜塔称做皮埃罗的那个家伙时我就不能用这枪了。他和我离空地太近,她有可能听得见枪声,那样她就会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就会惊慌失措,在没打算杀你们的时候就把你们俩都杀掉。”蓝警官举起那把弓。“所以我用了这个,没有一点声音。拿了这个真是件好事。”
“你知道怎么用它才是件好事。”
“我是要告诉你的。每年秋天,在射箭的季节,我都去山里打猎。14岁之后我就没有哪次不带回一只鹿的。”
“是你引爆的炸弹?”古铜问。
“雷娜塔就要对你开枪了,我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你和龚太太挡在中间,我不能开枪。要到你们跟前来抓住她,我又跑不了这么快。我需要某种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会吓住所有人,给你一个比她更快地清醒过来的机会。”
“龚玉最先清醒过来的。”古铜敬慕地看看她。“帮我把她扶到车里。”
她躺到后座上,蓝警官就知道古铜接下来该说什么了。“清理这块地方?”
“把能拿的都拿上。应该会有人前来调查爆炸事件的,大火会把他们直接引到小木屋这儿。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古铜跑去取龚玉的猎枪,蓝警官则把22型步枪、弓和箭筒全扔进吉普的储藏箱里。那些枪都很重要,因为根据它们的序列号就能追查到警局枪械库,最终再追查到他们的头上。古铜把猎枪拿回来时,蓝警官消失在树林里,大概是去拿步枪和汽车蓄电池了。古铜把剩余的水壶都挖了出来。他拔出灯泡的灯丝,收起电线,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汽车后部。这时,蓝警官从之前古铜藏身的地方拿着那些设备回来了。
“我去埋钱的地方把钱拿来,”蓝警官说,“还有什么?”
“那支雷明顿。在桥边我们挖的坑里。”
“我把那个也拿来。”蓝警官说。
“龚玉的拐杖,还有猎刀。”
“我们最好能确保把那些子弹都拿上了,还有我射的那支箭。”
“……蓝警官。”
“什么?”
“我不得不用了你的枪,两只弹壳落到了那上面的灌木丛里。”
“天哪。”在火光映照下,蓝警官的脸色好像变得苍白了。“我是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装上子弹的。我没戴手套,那些弹壳上面会有我的指纹。”
“我会尽力找到那些弹壳的。”古铜说,“这是我的车钥匙。拿上钱、猎刀和雷明顿步枪,还有那些子弹。你自己和龚玉开车远远地离开这儿。我会一直找,直到最后一分钟,直到有人找到那条小道。”
蓝警官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
“去吧。”古铜说道,然后跑上坡,往小木屋右边的树丛和灌木跑去。蓝警官的枪里射出的一颗子弹是在大松树的附近,差不多就在——
这儿!古铜想。他竭力回想他做过的事:那个枪手在树林纵深处向他射击时他是怎么扑倒在地的,他是怎么爬到树右边的,他是怎么跪下来扣动扳机,然后——
射出的弹壳会在空中飞出,然后,落在离这儿大约三四米的——
火光映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件。古铜剧烈地喘息着,怀着胜利的心情呼出一口气来。他跪下拿起一个他要找的9毫米弹壳。只剩一个没找到了。他激动地站起来,发现蓝警官正向他跑来。
“快离开这儿。”古铜说。
“没有你我就不走。”
“但是——”
“指给我看在哪儿找。”蓝警官说。
他们绕过小木屋的大火往后面跑去,毫不理会古铜一枪打在他头上击毙了的那个男人的尸体,只想着要找到另一只弹壳。
“可能在那儿,也可能在那边。古铜的胸膛起伏着。
“地面的灌木丛太密了。”蓝警官俯下身爬着,手在地面上摸索着。“即使有火光,阴影还是太多。”
“我们必须找到它!”
“听。”
“什么?”
“有人来了。”
“他妈的。”
“还很微弱。离得挺远。”
“很快就近了。”古铜更用力地在灌木丛下摸索着,在黑暗的地面上发狂地乱抓。“走吧,上车去,离开这儿。不该让我们三个都被抓住。”
“我们哪一个都不该被抓住。忘了那弹壳吧,”蓝警官说,“和我一起到车那儿去。”
“要是他们找到了弹壳,要是他们从上面取到了指纹——”
“部分指纹。很可能是模模糊糊的。”
“你只是这样希望。你永远解释不了有你指纹的弹壳怎么会在这儿。”古铜在落叶中寻找着。
“我就说有人偷了我的枪。”
“你会相信这个故事吗?”
“不太会。”
“那么——”
“我不在乎。”蓝警官爬到灌木丛下面。“仅仅因为我有可能被牵连进去,但并不意味着非得把你和龚太太也牵连进去。我们离开——”
“找到了!哦,菩萨保佑,我找到它了。”古铜跳了起来,给蓝警官看那个珍贵的弹壳。“我从没想到我会——”
他们从灌木丛里跑出来,向汽车冲去。他们跌跌撞撞地快步跑下斜坡,好几次差点绊倒。蓝警官手中一直握着汽车的钥匙。他一侧身坐到方向盘后,古铜则跳进后座坐到龚玉的身旁。他还没来得及关上门,蓝警官就发动了汽车。车飞快地在空地上转了个弯,扬起一阵尘土。他几乎没时间打开前灯,车便沿着小道开过去,在桥上颠了几下,迅速驶上了那条黑暗的乡村公路。
“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拿上了吗?钱?所有的武器?”古铜问道。他的嗓门很大,足以压倒他内心那种种慌乱的声音。
“我想不出我们还留下了什么东西。”蓝警官用脚踩住加速器。
“这么说我们是逃过去了。”古铜说。
“只不过——”蓝警官指了指他前面的黑暗之处,警笛的尖啸声越来越大了。
他放慢车速,关掉了前灯。
“你这是在干什么?”古铜问。
“这使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事情。”蓝警官转弯开上另一处房屋前面的小道,这儿离着火的小木屋有不到500米的距离。火苗蹿得很高,离得这么远仍可以看得见。蓝警官把车藏在树丛中,关掉引擎,透过阴影重重的树林朝路上看去。一辆消防车和几辆警车拉着警报掠过去了,车的轮廓模糊不清,警笛尖啸着。
“就像以前一样。”蓝警官说。他立刻又发动起汽车,把车倒回到公路上,只有在必要的时候他才打开前灯。
又有两次,他们不得不拐上小道停下来,以免被经过的人和车辆看见。第二次躲避的时候,他们几个停了很长时间,下车脱掉了外套。古铜把龚玉的外套脱下来时,她缩了缩身子。他们用衣服里子擦掉脸上的伪装炭灰,然后把那几件衣服铺在汽车后部的那些武器上,拿一块摊子把所有的东西都盖了起来。这样他们到圣菲的时候,即使有人检查,他们也不会引起注意的。
古铜抚摩着龚玉的头。“觉得好点吗?”
“我嘴里干得要命。”
“我们会尽快给你弄些水来。让我看看拉出来的缝线……你在流血,但只有一点点。用不着担心,你会好的。”
“拉出来的缝线会让伤疤更难看的。”
“我不想同意你的观点,但确实是会那样的。”
“现在我们就会有相匹配的特征了。”
古铜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龚玉虽然疼得厉害,仍尽力笑了笑。
“就像你给我看过的那些枪伤的伤疤,”龚玉说,“但我的会更大。”
“你不一样。”古铜说。
40分钟之后,蓝警官转弯开下公路,开上了小道,然后又上了大路,朝停着他那座游牧风格的活动房开去。此时已将近两点半钟了,深夜的街上杳无人迹。
“上午我会开车进沙漠去烧掉那些武器、我们的衣服,还有水壶里的燃料油和肥料,”古铜说,“那支雷明顿是准备远程射击的,但我们没用上它。留着它还是安全的。你干嘛不拿上它,蓝警官?把弓箭也拿上吧。”
“还有一半的钱。”龚玉说。
“我不能。”蓝警官说。
“为什么不能?只要你不马上花掉这笔钱,只要你每次只花一点,就没人会怀疑你有这笔钱的。”古铜说,“你没必要解释怎么会有50万的。”
“这个数目听起来挺不错。”蓝警官承认说。
“我可以在重庆的一个银行里为你开设一个不列户名的密码账户。”龚玉说。
“我相信你能。”
“那你会拿这钱了?”
“不。”
“为什么不?”古铜又迷惑地问。
“在过去几天里,为了我认为是站得住脚的原因,我杀了好几个人。但如果我拿了这钱,如果我从中获利了,我想我会一直觉得肮脏的。”
车里静了下来。
“你呢,古铜?”蓝警官问,“你会留着这笔钱吗?”
“我知道它有个很好的用途。”
“比方说?”
“要是我说了,可能就不起作用了。”
“听起来挺神秘的。”龚玉说。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好吧,在我等着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消除我的某些疑问。”
古铜神情关切。“是什么?”
“你找的那个卖枪的。如果刑事实验室确认炸弹的金属碎片是水壶上的,如果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他难道会记不起来这事发生的前一天有个人买了很多水壶?”
“有可能。”古铜说。
“那你怎么不担心?”
“因为我要跟我从前的上司取得联系,报告说雷娜塔最终被处置了——最终的否决,就像赖恩喜欢讲的那样。就她在上海造成的灾难来讲,我从前的老板会愿意确保这事跟小木屋那儿发生的事无关,确保这事跟我无关。我从前的老板会以国家安全为借口使当地的执法机构不再调查这件事。”
“我肯定会合作的。”蓝警官说,“但万一他们慢了一步,一般来说,会指派我去跟那个店员谈话。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和在这发生的事情之间的任何联系都完全是巧合。”
“说到当地执法机构……”古铜从后面探身向前,打开两个前座中间的储物柜。“给你警徽。”
“终于给我了。”
“还有你的枪。”
“终于物归原主了。”但是,蓝警官在他的活动房前停车时,他语调中的轻快变成了忧郁。“问题是,我属于哪儿呢?这地方再也不像个家了。无疑,那里头是空荡荡的。”
“你妻子走了,我很难过。我希望我们能帮着做点什么。”龚玉说。
“不时地打个电话来,让我知道你们两个都好。”
“除了打电话,我们还会做点别的。”古铜说,“你会经常看见我们的。”
“当然。”但蓝警官把钥匙留在点火器上下车的时候,好像心事重重。
“祝你好运。”
蓝警官没有回答。他慢慢地走过活动房前的那片砾石。他消失在里面之后,古铜才坐到司机座上,转动了点火器上的钥匙。
“我们回家吧,”古铜说。
现在古铜觉得自在了,这跟他从杭州回到圣菲时所感到的距离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向车道开去的时候,他打量着自己这幢低矮、细长的土坯住宅的黑暗轮廓,对自己说:“这是我的。”
他肯定是大声把这话说出来了。
“当然,这是你的,”龚玉困惑地说,“你已经在这儿住了15个月了。”
“这很难解释,”他惊异地说,“我想我犯了个错误。”
车道沿房子的侧面绕了个弯通向后面的汽车棚,古铜帮着龚玉从切诺基上下来。
她靠在他身上。“我呢?对于我,你错了吗?”
丛林狼在山上嗥叫着。
“我遇到你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德古铜说,“曾经站在这儿听那些丛林狼叫,非常希望你在我身边。”
“现在我在这儿。”
“现在你在这儿。”古铜吻了她一下。
他很快开了后门的锁,打开厨房的灯,手里拿着龚玉的拐杖,扶着她走了进去。“我们去客房。主人卧室还是一场小型战争之后的样子。要我给你拿点什么?”
“茶。”
烧水时,古铜找到了一包放了很久的饼干,把它们放在一只浅碟上。在这种情况下,这些饼干显得很可怜。没人动它们。
“恐怕是没有洗澡的热水了。”古铜说。
龚玉疲惫地点点头。“我记得星期五夜里的那次袭击中热水器被打坏了。”
“我把你的缝口重新包扎一下。我肯定你想吃粒止痛片。”
龚玉又疲惫不堪地点点头。
“你一个人在这儿能行吗?”
“为什么?”龚玉不安地坐直了。“你去哪儿?”
“我想毁掉后车箱里的那些东西,越快越好。”
“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你休息吧。”
“可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也许得傍晚以后。”
“我不和你分开。”
“但是——”
“没什么要讨论的,”龚玉说,“我和你一起去。”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在圣菲西面的沙漠深处20公里的地方,古铜把衣服和手套扔进坑里的一堆东西中。他看了看龚玉。她穿着他给她的一件毛衣,双手交叉靠在吉普前面的乘客座门上看着他。他走回来拿那些装满了植物肥料和燃料油的水壶,把里面的东西倒在那几件衣服上,呛人的气味直冲他的鼻腔。他把蓝警官用来杀死树林里的那个人的那支箭扔下去,又把22型步枪、30—30型步枪和猎枪也扔进去,只留下270型步枪,因为这支枪没用过。
古铜用一只榔头的起钉爪在水壶上戳了几个洞,这样就不会有烟留在里面,也就不可能再引起爆炸。由于燃料油烧得很慢,他往那堆东西上倒了些汽油。然后他划了一根火柴,引燃了一整盒火柴,把它们全部扔到那堆东西上去了。汽油和燃料油一下子烧了起来,吞没了那些衣服和武器,柱子似的火焰和烟雾腾空而起,直冲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
古铜走到龚玉身边,用胳膊拥住她,看着那熊熊的火焰。
“那个当地的神话故事是怎么说的来着?一只鸟从灰烬里出来的那个?”龚玉问,“凤凰?”
“讲的是涅槃。”古铜说。
“雷娜塔的名字在英语里就是这个意思,对不对?涅槃?”
“我也这么想过。”
“但是不是真的?”龚玉问,“是再生吗?”
“如果我们愿意它是,它就是。”
他们身后,太阳爬上了山脉,朝阳之下整个山脉被浸染了一层微红的色彩。
“你是怎么承受过来的?”龚玉问。“昨天夜里。我们不得不做的那些事。”
“那就是我先前试着解释过的,为了活下去,我学会了克制任何不实际的感情。”
“我就做不到。”龚玉抖了一下。“我杀了我丈夫的时候……虽然他的确该杀……但那之后我呕吐了三天。”
“你做了你不得不做的事。我们做了我们不得不做的事。即使在现在,我的感觉仍然挺糟,不能适应眼前这一切,适应我们在这儿、我的胳膊正抱着你——”
“我们还活着。”龚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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