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昭仪冯氏,贤良淑德,封为圣女,下嫁北蒙,互通友好,扬我国威。正月后择吉日启程。”
从贺楼月嘴里念出来的,如沉重的鼓槌直击人心。明明每个字都听清了,却直扰得冯箬兰头晕目眩。待看清了那人手上是一卷明晃晃的圣旨,她原本清明的眸子中尽是难以置信。
“皇上不知本宫是汉人,一生只嫁得一人?”
“臣妾不敢揣测圣意,恭喜娘娘。”贺楼月嘴角依然是那丝咸不咸淡不淡的笑,将手里的圣旨折起,双手递过去,“娘娘接旨吧。”
冯箬兰盯着对面那张精致却令人难以捉摸的面庞,只觉一口温热的血涌上喉头“伶妃,你好生歹毒。皇上再容不下本宫,本宫也是昭仪,岂容你爬到头上来?”
“您马上就不是昭仪了,圣女娘娘。”贺楼月将圣旨摆在桌上,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您也不必怨我,要怨就怨您那侄女儿。臣妾倒想瞧瞧,没有了做昭仪的姑姑,她一个罪臣之女,拿什么留在世子身边。”
“罪臣之女”四个字沉沉地砸进冯箬兰心中,她悔,不该将冯锦抱进宫来,更不该为了自个儿的清高和怨念,不争荣宠,落得这般无依无靠,任人嘲弄。
贺楼月扬长而去,冯箬兰盯着那方圣旨,心如死灰。
直到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自她口中喷出,卿砚惊叫着进来,她颤抖着手,叫卿砚找冯锦入宫。
彼时已快到平城宵禁,冯锦听人来报时披衣起身,传话的人也说不清,她只当是姑姑得了什么急病,匆匆跑去请拓跋浚传了轿子。
进门时,忽地起了一阵风,天上飘下鹅毛大雪。
“锦儿,姑姑本以为,不去招惹是非便能安安稳稳。原让你做世子伴读,是为将来出宫能有个好名头,如今看来把你一个女儿家送去,是大错特错。”冯箬兰看着冯锦进来,深深瞧了她一眼,自说自话。转而又笑着回身坐下,给自己斟酒,泪却止不住地流,“天子之言啊,断不能信。数十年前我是我父皇送给大魏的礼物,也天真地期盼过从此能被另一个人捧在手心。却从不曾想过如今,徐娘半老,竟仍要沦为夫君维系人心之物。”
她好想问问拓跋焘,究竟什么时候,他才能在利益与自己之间选一回她。
窗外的雪花儿自天幕上飘落,厚厚地积了一地,仿佛砸进了冯箬兰心里,凉气浸骨。
“卿砚,替本宫照顾好锦儿。若她不想争,就送她出宫,平平淡淡。若是她真想争,便争它个万人之上。宫里步步为营,处处是圈套,本宫恰是输在不争不抢。”
冯锦糊里糊涂地听着,又怔怔地看到姑姑仰头吞下酒杯里的东西,在自己面前倒下。
直到卿砚反应过来,满脸泪痕地扑到冯箬兰身边,颤抖着擦去她嘴角的血迹,冯锦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卿砚将桌上的圣旨拿给冯锦看,那抹鲜艳的黄像一颗刺,狠狠地扎进她的眼睛。
六岁那年听姑姑说冯家落难,她心里更多的是陌生。后来甚至一度劝姑姑放下仇恨,好好过日子,等锦儿长大孝顺姑姑。
可宫墙之下,哪有好好的日子可过?
姑姑也再等不到锦儿长大,等不到她找到哥哥,一家团圆了。
冯锦出生那年失去了父母双亲,十五岁这年,彻底地失去了家。
拓跋焘,贺楼月,你们一身血污,难道就不怕日日惶惶不可终,夜夜厉鬼缠身,扰尔清梦?
那时的她还不懂,那宝座上的人啊,纵然有过情长,终是抵不过一句“千秋霸业”。霸业已成,又怎会在乎曾经踩过谁的尸体,扼断过谁的喉咙。
“卿砚姐姐,我与贺楼家,与拓跋氏,不共戴天。”
卿砚流着泪,使劲摇着头捂住她的嘴“姑娘忘了吧,好好活着,好好替娘娘活着。奴婢去求皇上,让你出宫,出了宫普普通通地活着。”
可这个一夜之间长大的孩子,还是握住卿砚的手,说出了那句冯箬兰次次在午夜惊醒时平静地说出口、却依然让她心惊的话。
“国仇家恨,锦儿忘不了。”
出去了又能如何,姑姑嘴角的血夜夜入梦,叫她如何像普通人那般安宁。
那夜风卷了华堂高檐,雪漫了玉阙金宫。
后妃史载,太平真君十八年正月十四,栖凤宫左昭仪冯氏殁,虽已封为圣女,然仍以昭仪之礼下葬。
大魏皇宫的元宵佳节前夜,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可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提那个刚刚被封为圣女,却突然暴毙宫中的左昭仪。
冯箬兰此生,宛如一片雪花,也曾高高飘在天幕,绚烂一时;而后落在地上,叫人踩了踏了,化了也便化了,不留痕迹。
冯锦知道,这座宫墙,她注定再也出不去了。
翌日清晨回到太子府时,拓跋浚见她双目空洞,进书房时也不复往常那般活泼,忙起身叫她“锦儿?昭仪娘娘的病如何,可请了太医?”
“姑姑过世了。”
拓跋浚一个愣怔,还没反应过来,好端端的人,如何就突然过世了。
冯锦抬起头,眼中盛满了泪,瞧着面前这个她说过“不共戴天”的拓跋氏的皇孙,缓缓开口“世子殿下说要娶我那话,可还作数?”
为了私心嫁给拓跋浚,她不甘,也不忍。可眼下,唯有他,才能让自己争个万人之上,为姑姑报仇,为冯家雪恨。
拓跋浚上前,紧紧拥她入怀,冯锦的一滴泪砸下,晕开在他的肩头,滚烫而苦涩。
御花园的元宵庆典上,天儿放了晴,歌舞还未开场,满园子的人便都先炸了锅。素来听话懂事的世子拓跋浚,今日竟带了个丫头来。
而那丫头,还是才过世的左昭仪冯箬兰的侄女,罪臣冯朗的女儿。
“真是晦气。”贺楼月瞥了一眼低头立在拓跋浚身边的冯锦,心里像长了疙瘩一般不痛快。
酒过三巡,拓跋浚起身,牵了冯锦在众人中间站定,向着拓跋焘跪地道“孙儿想请皇爷爷赐婚,娶冯锦为妻。”
这话一出,最先坐不住的是身为父母的太子和太子妃,可碍于身份,也不开口。倒是贺楼月,也算是复了宠,说话便更无顾忌“说来这事儿本不该本宫插嘴,可世子殿下也该为冯姑娘着想。昭仪娘娘刚刚逝世,她该守孝呐,怎能与殿下大婚?”
“伶妃娘娘说得是,孙儿只是想求圣上一纸赐婚,至于何时大婚,等锦儿守孝期满再定。”拓跋浚似乎铁了心,攥着冯锦的手握得更紧。
“奴婢与殿下真心相爱,求皇上成全。”冯锦定了心神,叩头道,“奴婢自知冯家罪孽深重,大婚是绝不敢奢求的,为妾也好,通房丫头也罢,只望皇上给奴婢一个留在殿下身边的名分。”
拓跋浚错愕,他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冯锦如此急切地想嫁给他、留在平城,甚至将“罪孽深重”四字压在了她自个儿身上,不惜为妾。
他不知道,不明白,却也大起胆子来,坚定地望着拓跋焘。多年的默契让他深深地感受到,冯锦此刻多需要他的坚定。
跪在御花园冰凉的石地上,手背安静地待在拓跋浚温热的掌心里。冯锦恍然觉得,她眼里有那么一瞬间没有了世子殿下,没有了罪臣之女,仿佛他们就是一对普通的、两情相悦的少男少女在征得长辈的同意。
可现实是,她没有了做昭仪的姑姑,便只是罪臣冯朗的女儿。若不能嫁给拓跋浚,待拓跋浚成家,她没了名分,要么没入宫中为奴为婢,要么,像哥哥一样离开平城,不得回京。
如果真的那样,冯家的灭国灭门之恨,恐怕永世无以得报了。
“可浚儿你还未曾选妃,怎么能先让妾进门?”座上的太子妃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皇爷爷,父亲,母亲。儿臣今日请旨,要么一个不娶,要娶,妻妾同娶。母亲不是喜欢贺楼家的小姐?那便听您的,封她为世子妃。无论世子妃是谁,冯锦儿臣娶定了。”
妻也好,妾也罢,他今日只要想尽办法,把冯锦留在身边便是。
一时间僵持不下,拓跋焘望着栖凤宫的方向,蓦地松了口“随浚儿去吧。”
贺楼氏为世子妃,冯氏为夫人。
膝下的青石钻心的凉,冯锦低头谢恩,看不出情绪;贺楼月皱着眉,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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