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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橙本质上并不是那种别扭顽固的性子,正常情况下,更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从手机录音被播放的一刻,她就知道,楚芹意恐怕对自己隐瞒的那段过往已有所觉察。
没记错的话,哪怕是只言片语,但那段录音中分明有提及“她姐牵线搭桥”和“认输滚回老家”之类的字眼。
再隐瞒已是不智,信守承诺固然重要,争取家人的好感也很要紧,但在当下,若要在楚芹意和她家人之间选择,那当然是前者为重。
所以权衡利弊没多久,面对最后通牒的秦老板就如实开了口,诚诚恳恳地将往事和盘托出,顺便把楚家大姐卖了个底儿掉。
“……就是这样。当时,你不希望我接触她,她也说希望我保密……所以从头到尾我都很被动啊,想了又想,也就只能顺势隐瞒了下来。”
大致讲述完学生时期与楚葵的那次私下碰面后,秦橙觉得自己有必要卖个无辜,所以尤其强调了一下其中的无奈。
可对方没任何反应。楚芹意就坐在床尾,全程安静倾听着秦橙的讲述,当中不曾打断过她半句,听完后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始终没开口。
看着一直不表态的女子,秦橙想了想,又试探性地辩解了几句:“其实,我也是觉得你姐确实说得有一定道理,所以才会最终同意的……她真的很担心你,又怕……”
“她很担心我,又怕私下干涉我的事会刺激到我的自尊心,让我觉得不受尊重,和家人关系更恶化,对吗?”
楚芹意终于插了话,一开口就很自然地接过了秦橙的话,语气倒是平和。
补充完毕后,她甚至状似好奇地问道:“你说她有聊到我的过往,那具体聊了哪些?尤其,哪些是我从来没对你讲过的?”
虽然曾经在一起多年,但无论相识相知相爱哪个阶段,两人其实都没怎么特意交流过家人和过往。
这其中主要原因是她们并非本地人,过往和家人都属于另一个城市,缺乏回忆的触发点,哪怕偶尔有所交流,也不会事无巨细地回首人生。
楚芹意自然也提及过自己的年少时代,但有更多,是她私心瞒下不曾讲述的。
而这么做的用心也很简单,只是不愿意自己的恋人,承受太多不该承受的压力而已。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费心瞒下的事,费心拦下的压力,原来早已通过另一个人,转给了自己想保护的对象。
这种滋味必然不好受,所以哪怕之前卖楚葵卖得干脆,秦橙也不曾细细描述对方说了哪些过往,只是简单提及一笔带过而已。
可是眼下,既然当事人都主动追问了,尤其还是态度平和的问,那么即使有所担心,她也不好再继续语焉不详下去。
“其实也没聊太多,她就说了说,呃……”秦橙小心观察了一下楚总的脸色:“你以前对家人的某些意见和想法。”
“具体说来呢?”楚总倒不恼,连反问都是礼貌的,唯有目光不善,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让秦老板蒙混过关。
“具体……也就是你不满意父母冒着风险高龄产子,以及后续的那点事儿吧。”
秦老板只能如实交代,“除此之外,还透露了你和你爷爷的赌约。”
当时,刚开始听楚葵讲述楚芹意的童年旧事,以及那些对家人的意见时,秦橙想过要当场叫停,因为这些事不该由别人讲给她听,哪怕这个人是恋人的姐姐。
但贸然叫停显然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她并不想惹恼楚葵,所以才耐着性子听了下去,又渐渐地,不可避免地听得投入了进去。
在楚葵的讲述中,这个小她九岁的妹妹是聪慧的,甚至是早慧的,却因为过于聪慧,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其实挺短暂。
楚芹意五岁那年,她们的母亲以三十五岁的年龄再次怀孕,并且在次年,有惊无险地诞下了一对男性双胞胎。
若说六岁的孩子还是懵懵懂懂的,那么没过几年,年少的楚芹意便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背后的本质。
她懂了爷爷的欣喜若狂,她懂了父母的如释重负,她懂了外人那一句句的“恭喜您老如愿抱上大胖孙子,后继有人”。
严格的说,楚家并非多么重男轻女的家庭,当姐姐同样不缺疼爱和照顾,但无可否认,两个闹腾的小小子会分走很多长辈的注意力。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早慧的楚芹意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变得内敛起来,日常愿意主动亲近一下的,也就只有自己的大姐。
直到后来,从事业到婚姻,楚葵这个大姐都无抵抗地遵从了家里安排后,她便连这唯一的亲近对象都切断了。
大姐出嫁那一年后,没多久,十八岁的楚芹意对家里表明了自己的意向,最后与爷爷定下了一个赌约。
两人对赌,若楚芹意能不倚靠楚家资源,独立在三十岁时达成受世俗认可的成就,楚家就给她自由。
事业的自由,择偶的自由,生育的自由……一言以蔽之,父母长辈再不试图干涉子女抉择的自由。
而若是做不到,那么作为失败者的楚芹意,到时候便要乖乖回到楚家,接受长辈的安排。
这样的赌约听起来很儿戏,也必然没什么法律效应,但双方无疑都是认真的。
“你姐说到这里,我就差不多明白她什么意思了。她也就是担心你,怕我什么都不知道会拖你后腿嘛,后来……我保证自己会好好待你,她也就放心离开了。”
秦橙详详细细地将楚葵当年的话重复了一遍,这次自我感觉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就没什么可心虚的。
可谁知道,楚芹意轻轻瞥来一眼,问了这么一句:“哦?那么,你是用什么保证的?”她道:“能让大姐放心的,肯定不是空口白话的保证吧?”
秦老板……秦老板还能怎么办?若早几年前,或者她还能设法蒙混过关,但如今在她眼前的,是已在商场上身经百战,目光敏锐洞察秋毫的楚总。
“那个,当时,我确实是写了个计划表发给她的,应该还有备份在邮箱里……”
即便如此,该垂死挣扎的也还得挣扎一把:“眼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等回去了,我把笔记本翻出来给你看就是。”
秦橙一边信誓旦旦,一边暗暗庆幸,能拖一时是一时,反正笔记本就随身放在小天地里这种事,只要她不说,便没人能揭穿。
秦老板信誓旦旦的模样还是挺具有欺骗性的,否则当年也不能演戏分手成功,楚芹意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果然没再追究。
“好吧,这个暂且先搁置不谈,我们再来谈谈其他的。”她不追究这个,还能追究别的:“譬如,你和唐总的交易……”
“等等,我和这家伙真没多少交易,除了这段录音,我和他之后基本就没再私下见过面!”
换成这个话题,秦橙就自信很多,索性苦着脸连声叫冤,开启了主动抢答模式。
“我不清楚他和楚葵有什么关系,连你姐从中牵线搭桥这件事,也是他无意间说漏嘴的,不信你去问他就知道了。”
“我原本不想要他的钱,开个价什么,听着又可笑又可气……后来,后来再想想凭什么啊,不敲白不敲,才要了50万。”
“这笔钱我嫌恶心一直没怎么用,本想留给父母养老的……你放心,哪怕用过,如今也连本带利凑回来了!等这次回去,我就能把卡拍姓唐的脸上!”
与心甘情愿和大姐做约定不同,对于唐某人的交易,数年来秦橙其实一直是窝着火,说着说着忿忿起来,想象着扔卡拍脸的一幕颇感解气,不免就神采飞扬地挥了挥手。
可手刚挥起来,就被攥住了,“小心,还输着液呢!”楚芹意眼疾手快一把阻止了对方,检查了一下没回血,才把那手重新压回床铺,同时拉了拉略有些下滑的床单。
原本还算严肃的谈话被这小插曲打断,秦橙也意识到了动作的不妥,这次却没害臊尴尬,甚至反握了楚总的手,顺杆爬地恳求道:“我说真的,你相信我,我和姓唐的没什么关系。”
或者是那恳求的表情太真诚,楚总倒没立即抽回手,反而看了她半晌,然后才转开视线,轻叹了一声。
“我相信你和他之后没再私下见过面。”她叹道:“但依旧私下有联系吧?手机视频就是证据。”
“你的生日视频?那是例外!你那天突然打电话过来,我没能接到,事后不敢回拨,又怕你有什么事,才不得不联系他。”
秦橙立即反应过来,赶紧解释:“然后他就给我发了那个视频,我、我舍不得删就给存了起来,真就这么一次!”
她自觉没有撒谎,自然保证得急切又绝对,却不想只换来了对面女子幽幽地一眼。
“就这么一次?”或是心软了,这次楚芹意不再审问逼迫,而是直接点破道:“我在视频列表里看到了盛唐大楼的挂牌仪式,你偷偷拍摄的,距离我们分手仅仅三个月。”
……所以怎么了?四目相对,秦橙明显面露迷茫,几年来她陆陆续续也偷拍了不少次,乍一回想,并不觉得什么视频有特殊之处啊。
好在秦老板并不迟钝,即使不解,也顺着楚总点出的分手时间开始整理思绪,没过多久,便倏地一下睁大了双眼。
“反应过来了?”看她明显想通了什么,楚芹意就是眸光一闪:“那么,说说吧,为何第二天我一时冲动去你老家,会正好看到你和你哥们儿在一起?”
没错,楚总就是在盛唐挂牌的当天晚上,午夜梦回后突然冲动,连夜买票去到了秦橙老家的小镇,却还不等找到她家住址,就在街上巧遇了一对勾肩搭背的男女。
那时候,不信邪的她还主动凑上前,亲耳听到了对方说定亲……当然,在后来的解释中秦橙已经交代,那就是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演的一场戏而已。
若她在老家待了一段时间,那么街头巧遇再顺势演戏倒也勉强说得通,然而视频证明了,她一天前,还在这个城市。
“确实,是姓唐的通知我的……”秦橙低头认罪,颓然道:“他说你很突然地连夜请假,又不说是什么事,只怕是和我有关,我怕露馅,就赶紧也……”
“哦,这么说,我们倒是前后脚,搞不好还是同一列车喽?”楚总毫不客气地揶揄道,抽回了被握住的手。
“我,那个……”稍稍犹豫了一下,秦老板还是选择坦白到底:“我当时就在你后面,车厢接头处……”
秦橙老家所在的小镇只通火车,虽说飞机换乘其实更快捷,但楚芹意对此并不熟悉,冲动之下多半还是按送别的流程,购买了火车票。
所以接到电话后,秦橙顾不得收拾什么,连夜买站票上了最近出发的火车。
然后,心神不定的她,从一列车厢偷偷搜寻到另一列车厢,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那列火车上,整整十几个小时的旅程,有一名女子神情憔悴地靠着座椅,怔怔出神,水米未进。
她却不知,彼时,距离她不远的车厢交界处,另有一名女子全程看着她,手足无措,心忧如焚。
过往种种,如今回忆,似乎也渐渐淡去,没有了那种泼天的绝望与苦痛。
所以此刻的楚芹意,想着想着,似喜似愠,最后不知怎么,竟是轻轻笑了起来。
“该怎么说呢,你还真……”她冲床上的女子轻笑道:“一直都在啊。”
秦橙讷讷不言,只伸出输着液的手,悄悄地,认真地再次握住了那抽离的掌心。
“是,一直都在,毕竟,我靠这个续命嘛。”握住手后,她才点点头,如实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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