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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的灯笼下,一顶软舆渐渐走远,王府的侧门再次紧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巳时(晚九点)已至,月中的皓月被厚厚的云层挡住,只泛出几丝光晕,王府也是一片黑沉,府中宫人内侍知晓信王的习性,入夜之后并不敢随意走动,整个王府中除了偶有的夜莺鸣叫,一切都归于沉寂。
但在这漆黑一片之中,唯有方才待客的正殿还依旧亮着灯火,因是没有安排下其他内侍伺候,不知殿内的几位贵人是否离开。
哒。
许是由于心神不宁,仍旧坐于上首的少年面色潮红,眼神犹疑不定,端起案几上的茶杯饮了一口,又失神的放下,很不合礼仪规矩的将案几敲响,这一声响也将他自己从沉思中唤醒。
“王承恩,这几日可还有其他事?”
“殿下,”小内侍拱手行礼,又看了眼一旁很是稳当的曹化淳,恭敬回道:“瑞王殿下的大太监,这两日倒是私下来找过奴婢,还送了好些物什......”他的脸上涌出一抹得意,先有代王,现今又是瑞王示好,信王在宗室里果真是众望所归。
“哦?瑞王叔?”信王的眼睛微微一眯,看了一眼喜形于色的小内侍,目视一眼曹化淳,见其点头确认小内侍没有胡诌之后,方才又接着问道:“可还说了其他?”
“只说现今宗室日子难熬的很,瑞王盼着信王做主,拨乱反正......”
呼,信王闻言收回微微前倾的身子,矜持的吐了一口气,当今瑞王是万历皇爷之子,还未就藩,贪慕财物的名声远播,但总归是在京中、宗室中的身份尊贵的很,在天下众人的眼中也是非同一般,如今这般示好,只怕也是被朱由校逼急了,再者便是人心思变!
“那些个银子,你便自己留着罢。”心情又好了不少,一向仔细苛刻的信王也不由“开恩”道。
咚咚。
“谢殿下!”小内侍忙不迭推金山倒玉柱的跪下,叩首谢恩不止。
“起来罢,”信王满意的点点头,又转而问道:“曹伴伴?”这小内侍都有所得,在这等人心所向之下,身为王府大太监,为何却没有一丝进取之心?少年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满之意。
“殿下,”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曹化淳双眼晦涩,犹豫片刻,终是劝道:“此时风浪四起,奴婢总觉得不太稳妥了......殿下好读书,不若闭门读书为上......总归是立于不败之地.......”接下来半句没有说出口,即便是天子真有不测,只需静待即可,又何必着急了。
眼见上首少年的面色愈来愈阴沉不耐,太监终是垂下头去,不再絮絮叨叨了,在此时世人的心中,忠君即为爱国,此等掏心窝子的话,已然是看在平日里的“情分”说的极限了,何况在他看来,眼前这个未经世事,虽是有些城府心思的狂热少年,又怎会是他那个年纪轻轻,便深沉若斯,杀伐果断的兄长的对手?
“有南京的魏国公来信,”太监低垂着头,面色灰败,将怀中的书信掏出来,交由小内侍递上。
“哼!”信王不满的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许是内容隐晦,待看完又看了一遍,面上的寒霜褪去,浮现起一丝潮红:“好!好!”
他自小读书不少,对于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自是能够分辨,这分明便是执掌南京营的魏国公的投诚之书!而在京营中经营多年的成国公朱纯臣,更是早就已经“私相授予”!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
一股青烟升起,殿中弥漫着一股焦味,看着信王稚嫩的脸上,浮现起一股病态的豪迈神色,曹化淳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那九五之尊的位置,足以让任何人疯狂,哪怕是有一丝机会,也不愿放弃,更不愿等待罢。
太监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又接着说道:“殿下,还有个叫北边来了个姓范的,说是愿意建州久闻信王大义,愿化干戈为玉帛,向信王输诚......还言道,若是信王吩咐,他手中还有百十死士以供驱策......”
“哦?”信王闻言一滞,先是一喜,接着微微蹙眉,面色挣扎半晌,终是道:“此事暂缓再议罢。”自己的文治武功定是远超朱由校的,那建州廯庎之患,自然是须臾可平,用对方的人手,自是也无不可。
但在他心中,宗室、勋贵、士绅、读书人才是这天下的真正力量,那些武夫、士卒、百姓实在微不足道,朱由校的路走弯了!
“成国公那边有何话?”将心头的纠结搁下,信王又转而问道,
“成国公建议殿下还是多往宫内走走,看看庄妃娘娘,”小内侍见曹化淳低头不语,于是便又将“走动”的情形禀告道,他虽年少,但久在宫中,也是人精,信王对外间各方势力的谋划,定然是所察觉,但毕竟有利无害,王爷也乐得装傻。
“好,”信王点点头,至于待在宫中会发生何事,他心中只是隐隐期待,却不愿问出来,但尽可能地待在那帝国的权力中枢,自是让他心中舒爽,而对方的谏言,也很合他的口味。
有些消瘦的病态少年,炽热的目光不由透过殿门,看向北面,似乎能穿透这黑夜,看到那片似乎即将属于自己的紫禁城。
......
信王府往北,穿过街坊,跨越宫墙,已经陷入暗沉的紫禁城中,也有一处宫殿仍然亮着宫灯,这是一处在仁寿殿中的宫殿,荒草、虫鸣不少,很有些破败,漆黑中又隐隐有哭声和尖叫传来,更是显得阴森可怖,正殿上匾额上写着“哕鸾宫”,而外间都将此称作冷宫。
一阵风吹来,将殿中的光影晃得明暗不定,也将居于上首正中的老妇人乱发吹起,她面容干枯苍白,唯有眼角愈发尖锐,严重不满血丝。
“骆思恭,你为了见本宫大费周章?说罢,意欲何为?”老妇的面含讥诮,死死的盯着眼前,身着玄色内侍服,还把脸上的胡须刮个干净的汉子。
她没有问来人为何能到这冷宫,毕竟这紫禁城的值守不少还是锦衣卫的差事,作为前指挥使,多少有些情面在,何况为了入宫见自己这个废人,连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都不顾忌了。
“皇贵妃娘娘,”那汉子先是稳稳跪下行礼,而后方才直起身子,抱拳道:“现今皇帝音讯不明,或陷于贼手,天下人心惶惶,宫内有待娘娘主持......”边说边目视这个曾经执掌六宫之人。
“噫哈哈哈,朱由校你也有今日!”突然,从屏风之后,闪出一道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女子身影,尖笑一阵,又踉跄的跑出殿外,失心般的笑声,直至夜空。
而老妇对那女子的出现似乎毫不意外,面上的笑意渐浓,浮现起一抹潮红,随即显出一阵瘆人的笑容,低头切齿道:“真是报应不爽呐?!”眼中的血丝愈重,满是恨意。
“谁派你来的?”半晌,老妇人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冷冷的盯着骆思恭,径直问道。
那便是李选侍罢?骆思恭微微一滞,随即回过神来,这郑氏,果然不好对付!他捏了捏拳头,眼睛微眯,轻轻吐了一口气,方才回道:“娘娘难道不愿走出这冷宫,重新执掌六宫吗?不想为福王殿下报仇吗?”
“谁派你来的?”郑氏微微一滞,一股恨意再次涌上心头,但依旧死死的盯着对方,她久掌宫中,见识的阴狠手段、凄惨结局不知凡几,没有弄清对方的来意之前,她可不会贸然出头。
“娘娘,”骆思恭不由愕然,抬头看着在宫灯下晦暗不定的老妇人,不由面露恨意:“吾儿养性死于非命,当今皇帝不为人君!”
自从上回宣府通奴案事发后,不仅自己丢官去职,而且最为器重的儿子,也借酒消愁,落马身亡,这是朱由校与自己的私仇;而其倒行逆施,祸国殃民,哪有一点圣人书上的明君模样,这是公仇!公私交杂之下,心头满是恨意。
“原来如此,”郑氏看着眼前双眼逐渐赤红的汉子,不由微微点头,这便说得通了,那朱由校即位不过几年,招惹的人可不知凡几了:“本宫能得到什么?”
“皇贵妃娘娘,可晋为太后,执掌六宫!”见老妇接话,骆思恭打起精神,躬身禀道。
“要本宫做何事?”
“请娘娘出宫,举信王为监国!”
“信王?”郑氏的嘴角浮现起一丝轻蔑,那个操切又自以为是的小子,恐怕还不如朱由校那厮呐,不过这与她又何妨,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在了!
“张氏那边怎么说?”要知道未被封作太后的先皇贵妃,可是要比已经册封为皇后的,低上半头的。
“其父为读书人,又在上次通奴之事中受损不少,”骆思恭点点头,又拱手回道:“若是诞下皇子,则立为太子......”在郑氏的注视下,他变得有些讪讪,毕竟这等哄骗人的鬼话,哪里唬得住眼前的老毒妇?
“那便如此罢,”郑氏目光转冷,那张氏也是个祸害,要不是她,自家的儿子哪会惹了那煞星?!
“朱由校当真死了?”
“.......静候娘娘佳音,”骆思恭没有回话,只是又起身行礼,见眼前的老妇一袭白衣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愈发诡异,随即也不再多话,起身出门而去,隐入黑暗之中。
在一片漆黑中,殿中的火光忽明忽暗,一个白发的枯瘦妇人,在无声的狂笑,双眼赤红,面容扭曲,有如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