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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的郓城县,仍旧是烈日当空,即便是在京城南边千里有余,还有那梁山水泊,这些日子兖州府内,依旧滴雨未下,未到午时,却已经时而阵阵热风刮过,卷起漫天的黄土,把县城笼住。
城池的四门紧闭,城头的每一个墙垛,都有兵丁在值守,看他们的服色,有不甚齐整的鸳鸯战袄,更多的则是家丁、庄户的短打扮,但大多神色紧张,将东南的角楼旁,朱红明字大旗猎猎招展。
黄土弥漫,即便是日头当空,城外的情形看的也不甚真切,透过角楼的正门,一身青色袍服、头戴乌纱的田吉不由微微蹙眉,他神情严肃,脸颊上也不复往日的圆润,显是瘦削不少,
自从抓捕了那劳什子闻香教的“教主”,这数日来,他便日日来这城头值守,就怕那些个烧香的,聚众围城,毕竟那些人中失却了心智的很是不少。
“大人,那李进到了,”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知县的思绪,他抬头看去,只见一身皂衣的李书办,面色不安的步入堂中,而后拱手禀报道。
“唔,让他进来。”
“是,大人。”得了上官的嘱咐,李书办压下心头的疑虑,又是转身出门,不多久便将一位身着浆洗的发白的儒袍的读书人,引进堂内。
咚咚咚!
“学生李进,见过知县大老爷!”童生不是秀才,没有见官不跪的规矩,李进虽不是没有见过县令,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知道很可能会决定自己未来的命运,沉寂许久的心,不由有些躁动,感觉就要跳出胸膛,但依旧是镇定行礼。
“哦,你还曾读过书?”田吉看着尚算沉稳的来人,打量着他身上的衣袍,片刻后方才出声问道。
“回大人话,学生幼年进学,惟资质驽钝,未曾考中.....”李进有些赧然,看了一眼县令,又低下头去,恭声道。
田吉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这士子三十左右的岁数,又是军户出身,想必入学比一般的读书人要晚一些,想必家中也没有权势背景,若非天资异于常人,即便是想在衙门中举办的县试中登堂入室,也是不易,未中秀才倒是情有可原。
而看着也算是会做事的,能放下身段,却又不卑不亢,倒是让也不是进士出身的他,不由生出几分好感来,语气也温和了些:“你倒是有功的,首告那闻香教首,心中倒是忠义......”
“位卑不敢望忠义,”李进先是拱手谢过大老爷夸赞,随即又正色道:“这等人不事稼穑营生,受教众供养,日夜所思却是为祸一方,身为斗升小民,也不愿见其胡作非为的!”
他本就是军户出身,少时也跟着舞刀弄枪,听些金戈铁马的故事,后来又入学,受圣人教导,本就有些傲气,虽是沉沦下僚多年,但心中倒是忠义之心未改,此时发声也颇有些掷地有声,心中也是暗自庆幸,这去六家庄帮闲,却是个大机缘。
“好,”田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眯眼看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士子,见他满脸诚挚不似作伪,方才缓缓点点头:“你且起来罢。”
“谢大人!”李进也不扭捏,再次拱手行礼后,起身直立。
“李进你出身军户,又是读过书,今次有立了功,”田吉的面色愈发温和,目视对方,顿了一顿方才道:“可愿去兵房做事?”
原先兵房的书办,好财贪污倒是其次,竟然敢收了闻香教的钱财,就要给那什么王好贤通风报信,若不是有这士子的“义举”,只怕今次便不知所踪了,真真是该死;好在最后人还是抓到了,否则局面只怕就要更糟,而那书办可不仅仅就是下狱那般简单了,县令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厉色。
这县衙六房中的书办,大都是久居县中的地头蛇,难保其中还有瞎了心的,做那等联合教匪的事情,将这县城害了;眼前这李进既无根基,又是军户、士子,倒是可用。
田吉心思电转,又看向那面色挣扎的士子,对他的心思倒也能猜出几分,这一入公门深似海,身为吏员,按照国朝的规矩,可是连那后人没有再科举的可能性了。
“当今天子唯才是举,税课司的官儿据说吏员也能转。”田吉语气温和,又是轻声说道,这消息自然是自己揣度的,做不得准,但他也是能放下身段之人,既然要达到目的,便不用做那大老爷的姿态,抛出一点好处,皆大欢喜即可。
李进闻言先是一愕,随即便再次跪倒:“学生少时却是跟着操练了些时日,万幸家中又留下些残破的兵书,兵房一事,敢不为大人效力?!”
“那便如此定了,”田吉见目的达到,又听说这士子竟然多少还懂些军兵之事,不由愈发满意,轻轻捋起短须来。
“田大人,不好了!”
忽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位身着皮甲,内衬青袍的武官面色惊惶,疾步走入堂中,他身材高大,但此时却是面色发白,求助似的看着身前比自己矮了半头的文官。
“陈百户,何事惊惶至此?”被打断的县令微微侧目,眉头一蹙,沉声喝问道,这也是个养废了的军将,不仅抓捕城内的教匪指望不上,应付城外的那些流民更是毫无用处,只是因为地头熟,养了些家丁,凑活着用罢。
何况城中的教匪已经被收拾的差不多,城外就算有些流民伙同教匪,至多不多几千上万之数,有没有什么刀兵,器械,这城门一关,还用担忧什么?
“大人,大人......”那陈百户被喝问后,仿佛才找到主心骨一般,吞咽了下唾沫,拱手说道:“据卑职府中的亲兵冒死禀告,城外的流民可不止山东地界的,还有那南直隶的流民,加起来怕不是有好几万不止,还看其中夹杂了好些马匪!”
待他说完,堂中众人尽皆侧目,原先不以为然的神色也换成目瞪口呆,本以为城外的教匪外加乱民也不过是山东各地流落至此的数万,谁曾想竟翻了数倍不止,还有马队?!这可是匪中精锐中的精锐!这怕是要翻天呐。
“李养正该死!”一直显得胸有成竹的县令大人,此时也是目瞪口呆,随即便颇有些口不择言的骂道。
倒是将身旁的师爷吓了一跳,这东家口中的李养正可是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在这大明朝,尤其是地方,可是屈指可数的人物。
一时间,堂内针落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响,田吉面沉似水,但却是渐渐冷静下来,但对那李大人的恨意却不减,山东到从去岁开始便少雨,各处去年就饿死了好多人,今年不知道会有多惨。
南直隶那边,徐州靠着黄河地里断不了水,勉强还能维持,淮安府那边本来就没多少地也倒还好,唯有凤阳府那边怕是有大麻烦了,听说一滴雨也没下。
而眼下这些流民必定是从凤阳而来,而自己却未在官面上听闻任何消息,说不得就是巡抚衙门还瞒下灾情,可恨那边还上报是皇帝家的祖坟,说是神灵庇佑风调雨顺,真真是该死!
呜呜呜!
一阵类似于号角,但却又像是人发出的声音隐隐传来,地面也似乎有些微微震荡。
一直在沉思的田吉猛然脸色大变,也顾不上众人,赶紧步出正堂,扶住城垛将将稳住,举目眺望,城池东南面的尘土愈来愈多,喧闹之声愈来愈大,阳光下,密密麻麻的灰色、黑色身影如成片的蚂蚁一般,蔓延到天际。
如此多的流民!而且能如此有组织,数量又在数日内汇聚到如此之多,只怕是早有预谋!
郓城危矣!
田吉双拳紧握,面色猛然变得苍白,只觉得眼前发黑,眼前所见都有些不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