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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七,天刚泛白,清晨的京城阴晴莫定。
随着身前的红袍太监,穿过皇极门,略显空荡的广场,就像首辅现下的心情一般,忐忑不已。
皇帝会是否会“出手相助”,朝臣们将如何看待他,又将付出什么呢......
“方大人?”身前的红袍太监轻声提醒。
心神不属的首辅方才抬头看去,乾清门已是到了,青年天子身穿四团龙袍,戴翼善冠,一袭常服,含笑在朱门处候着。
“参见陛下,”方从哲心中一惊,赶忙收敛心神,上前几步,拱手行礼:“臣惶恐,竟劳烦圣上远迎.......”
“首辅无须多礼,”朱由校轻轻摆手,又是伸手一虚领,如寻常人家待客一般,将方从哲引入乾清门,往南书房而去:“爱卿可是昨晚没有休息好?”语气中带着关切。
“有劳陛下关心,”即便心事重重,首辅心中也是一松,自己入阁多年,如此“礼遇”却是不多。
“不知爱卿一早入宫,可是有何事?”未及到南书房,天子突然停下,回过头来,目光灼灼。
“臣想请陛下.....”猝不及防之下,心中所想脱口而出,好在方从哲及时反应过来,赶忙将余下的话咽下,目光惊疑地看着天子。
“哦,爱卿有何请?”朱由校收回目光,又是温声轻问道。
人与人谈话,与两军交战或有可比之处,防线一旦被突破,便是一路溃败了。何况首辅本就压力重重,抱着“投诚”的目的而来,加之不得安睡,稍微一放松,出其不意之下,便难免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了,之后再想“矜持”或是讨价还价,就不那么容易咯。
领着首辅入宫的王体乾,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只作不见,心中却是不免赞叹不已,帝王心术竟至于斯,又是暗暗警醒自己要老实办差。
方从哲眼中的愕然褪去,露出一抹颓然,微微拱手道:“蓟镇总督廷推依旧无果,臣请陛下特简,并降臣之罪......”
三品以上大员廷推,已是朝廷定制,若非万不得已,阁臣九卿岂会“拱手相让”?
首辅自知甚明,既然东林来势汹汹,己方落了下乘,方才又是脱口而出,索性干脆利落,向青年天子服软。
朱由校微微颔首,却未置可否,又是向前一虚引:“首辅请坐。”
方从哲方才回过神来,竟是已到南书房,随即就是自嘲一笑,自己竟是处处落於下风,神思不属至此,拱手行礼:“谢陛下。”
待宫人将茶奉上,轻抿了一口茶,朱由校方才开口道:“若是廷议未果,不如暂且搁置。”
方从哲目光疑惑,竟是送上门的“大礼”都不要,抑或是天子有其他打算?
“但蓟镇护卫京畿,实在要紧,”青年天子的声音又是悠悠响起:“不如先交由总兵一并打理?”
图穷匕见!
原京营总督,现任蓟镇总兵周遇吉,本就是天子亲信,皇帝有意拔擢,倒是不出意外;可他是个武将,如何能总督一镇?
自土木之变后,于少保以兵部掌军权,其后虽是反复,但朝廷文臣辖总兵武将,督抚一镇却是主流,皇帝是何意?是一时意起,要加恩于那周遇吉,还是要逐渐改变以文驭武的惯例?!
身为文臣的潜意识,让方从哲闻言猛然抬头直视天子,目光惊疑不定。
“‘纵无弑之心,却有弑之事;欲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孙部堂未免有些激烈了......”朱由校似无所觉,轻轻吟诵着新上奏疏中的言辞。
首辅胸口一滞,刚才那股士人“浩然气”,却是慢慢褪去,面上又显出犹疑来,这孙慎行身为部堂高官,竟如那些青袍言官一般,大言惭惭,竟是要将“弑君”之罪,加之于自己身上,这是要逼人以死谢罪呐!
“‘首辅之子在乡行为无端,为祸邻里’,这御史言之灼灼,”朱由校语气疑惑:“但朕听闻,爱卿之子,在家中却是闭门读书,甚是守礼.......”
这竟是要赶尽杀绝,把世鸿赶回乡中还不满意么!?旧愁新恨,齐上心头,首辅脱口而出:“一派胡言!”竟是面色涨红。
看着天子似乎认同自己一般微微点头。
“臣以为周总兵严整,曾为天子护卫,现今既无总督,当令其兼领蓟镇!”方从哲竟是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首辅言之有理。”朱由校又是点头附和,又是轻轻抿了一口茶。
窗外的阳光洒入,晃得方大人不由微微眯眼,当前的一切似乎变得不那么真切。
.......
从南书房出来后,方从哲只觉浑浑噩噩,竟是连直书房都没有去,直接打道回府了。
及至在府中正堂坐下,他才苦笑不已,自己莫非是鬼迷心窍?竟是失措至此.....莫说那奏本真假莫辨,就算是真的,这些年争来争去,词锋激烈哪又少了?自己怎么就一下上头了?
隐隐的,方从哲觉着可能是着了皇帝的“道”,随即又安慰自己,天子精明若此,自己的“投靠”,便也显得不那么“荒唐”,想必也能护的周全罢,只是皇帝似乎没有给自己任何承诺?他的心中又忐忑起来。
“老爷,”许久,家中管事轻声禀告,才将方从哲唤醒:“有一名姓阮的大人,在门外求见。”
见老爷面色疑惑,管事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他说他给魏大人办事。”在他的印象中,朝中可没有什么显赫的魏大人,除非是宫中那位?
魏大人?方从哲目光微凝,半晌,吩咐道:“请。”
......
“卑职阮大铖,见过首辅大人。”
眼前的中年文官彬彬有礼,方从哲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素有文名,东林门生么?魏大人难道是御马监提督?竟然“投向”了內官大珰?
“你现在在何处任职?”
“卑职现为兵科都给事中。”中年文官神色不变,躬身答道。
呵,方从哲已经记起来,这位东林门生,原本要晋科道,却被“东林大佬”给拦下了,不曾想,投靠了內官,倒是得偿所愿了;但人品实在堪忧。
“你来见本官可是有何事?”首辅心中已有不喜,语气也是渐渐冷硬起来。
“有几事欲禀告大人。”
“哦?”
“京中日前新建一私人书院,名曰首善书院,据传乃是即将入京的邹元标大人所首倡......”
方从哲的脸色慢慢变得郑重起来,万历七年张江陵当政,下令禁毁全国书院,在其去世后,书院方才又开始盛行......但法令却是未变,私人书院终归是违禁之事,何况是以私人书院起家的东林党?邹元标?
原先众人争斗尚有底线,尽量不涉及家人,互相之间总有一丝文人的体面在,但现如今却是顾不得了,方从哲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太常寺卿赵大人,已是两次辞官,若是再有御史上书,想必第三次也不会远了.......”
“圣天子仁善,若是首辅告老辞官,必是不会允许的.......”
中年文官见首辅面露沉思之色,稍稍停顿,便又接着轻轻说道。
方从哲闻言不由微微点头,抬头看去,心中竟是浮现起一个念头,东林中人果然是“卧虎藏龙”呐。
“下官要禀告之事便是这些,还请首辅大人明见。”说罢,阮大铖竟是拱手行礼,不待方从哲反应,已是拱手行礼,而后告辞而去。
独留下若有所思的首辅,门外已是大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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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人性暗弱,谄事君上,为士林所厌弃,国朝文人风骨渐亡,实罪从哲。
——孙慎行《困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