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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一日,夜,张家口堡城。
已到子时(晚十一点),因为近日来堡城中各个商户闭门关市,街坊市井本就很是冷清,到了这个时辰,天空又是飘着些小雨,街道上显得愈发漆黑安静,城中各处,唯有守备府邸还灯火通明,门前来往兵丁巡视不止,显出几分森严,看军兵表情均是如临大敌。
此时的守备府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正堂中,张家口堡守备马大人满脸不悦,瞥了眼前这位也不向自己致意,便很是随意的坐在上首身侧的白脸番子,冷冷开口道:“不知许大人深夜造访,可是有事?”边说还边拨乱着手中用料厚实、制作精细的腰牌,发出咚咚的声响。
现今这时节,阖镇上下都能隐隐感觉到,宣府镇在豪商的搅和下,已经是在和朝廷打擂,气氛很是紧张,自己的精神本就不好,何况又在这晚上扰人清梦,还如此这般的倨傲神态。
白脸汉子闻言哑然,不由眼睛微眯,目光愈发阴沉,半晌面上方才晒然一笑。平日里亮出腰牌告身,文官、百姓见了自然是战战兢兢,而手中有刀的军将却是大多视作无物,毕竟都算是大头兵罢了,除了手中刀枪,还能被些许虚名吓住?何况这锦衣卫本就出自军中。
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品守备,也敢在自己从三品的指挥同知面前拿乔,还真以为天高皇帝远,抑或是觉得身后的金主,还能在朝中撑腰,许显纯心中怒意狂涌,面上却是愈发不显。
半晌后,他方才沉声道:“马将军治军有方,麾下敢战之士怕是五百不止罢。”
千户守备,多亏了这城中各大商户的供养,方才能养出这近六百的军兵,也是自己立身的张本,马守备油腻的脸上虽是仍不解其意,但却不由浮现出一丝得意,矜持颔首。
“今夜卯时一到,便会有两千京营铁骑入堡城――”许显纯不为所动,却是接着发声道。
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马守备的双眼圆睁,面上得色顿失,只余惊骇,不由失声道:“这是哪来的军马?你...你....莫不是虚言骗我......”看着对方怡然的神色,他的声音却是愈来愈弱。
吞咽了一下唾沫,马守备缓了缓心神,又接着说道:“兵部、督抚的调令不齐,又无城中兵备衙门知会,我等可是不能随意半夜开城门的――”越说他似乎越发镇定了起来,作为地头蛇,无论从何种角度考量,都不能让堡城“陷于”他人之手!
“兵部的勘合自然是有的,总兵的手令也是有的,”许显纯好整以暇,直视对方,缓缓说道:“何况还有天子的谕旨。”他眼神转冷,狠狠地盯着对面的武将:“马守备在这宣府乱局中约束手下人马有功,可不要自误!”至于城中的兵备道,不提也罢。
马守备的面色阴晴不定,这几日有些阴雨的天气很是凉快,但他的额头已经隐隐渗出了湿汗,突如其来的京营铁骑,天子的谕旨、兵部的勘合、总兵的调令,还有眼前的锦衣卫高官,无不在暗示着朝廷的决心和早有预谋,这哪里是自己麾下的兵丁能够抗衡的?
但若是放大军进城,自家难道就不会受牵连,数年来收受的银子,还有塞外一同“经营”的买卖,更别说此刻后宅中,还有上个月从范家送过来的娇俏婢子,以及范家身后的种种......都让他很是挣扎。
许显纯一边轻抿了口茶,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眼前武将的神色,久掌阴私之事,他对这些个文臣武将的脾性大多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眼前的武将和豪商的牵连自是难免,甚至可以说是颇深,现如今重压之下难以决断,无非就是担心被牵连。
“捉拿建奴奸细和本地逆贼,实在是大功一件,”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声音幽幽响起:“何况刀兵在手,堡城中的是非曲直,自然是明明白白,马守备以为如何?”眼前的武将不是关键,那便暂且放过也是无妨,日后还不是由得自己操持?
虽是武人,但这些弯弯绕绕,马守备自是不陌生,何况对方已经说得如此直白,只要自己下手快,那些牵连的罪证,可容得自己下手抹去:“但凭许大人吩咐――”
死贫道莫如死道友,何况本就是利益纠葛罢了:“末将的亲兵营中、府中,或还有奸细之徒,待我这就去清理。”他的眼中浮现起一股狠厉,此时方才恭敬的起身,抱拳说道。
“只要不误了大军进城,其他便有劳守备自行处置了。”许显纯也是微微拱手,此时他的嘴角方才有了一丝笑意,马守备闻言也是愈发放松了,缓缓坐下,面上陪着笑,一时间正堂中倒很有些宾主相得的气氛,还互相举着茶杯致意。
“――报!”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堂外的漆黑中响起,许马二人不由举目抬头看去,只见一身着鸳鸯战袄的亲卫,上气不接下气的疾跑进来,急声道:“将主...将主,城中范府走水了,很是有些骚乱!”
哐!
许马二人闻言不由起身,许是起身太急,马守备竟将座椅打翻,二人俱是面色发紧,这黑灯瞎火的,可别走漏了什么奸细!若是有何闪失那便没法交差了,原本放松下来的马守备,此时也难免有些惶急,不由看向锦衣卫指挥同知。
“马守备,当务之急是赶紧派人去把姓范和城中的其他几位豪商的给看住,府中的罪证也不能走脱了。”
“是,是!许大人所言甚是!”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武将迭声回道,语声惊惶。
“城门可能守住?”
“......这些日子看守北门的校尉,是范家的人.....”马守备的声音发涩,范府和建奴暗通曲款,甚至是窝藏奸细,他自然是知道,平日里自己也吃的满嘴流油,只作不见,但在现今这局势下,若是走脱了,自己可真就难辞其咎了。
许显纯闻言猛地转过头去,犹如一匹发怒的恶狼,紧咬牙关,烛光下的面色涨得发红,狠狠的盯着眼前这贪鄙,却又昏聩无能的武将,连麾下的兵丁都把持不住,城门都能半夜失陷,若是真有那大军压境之日,岂非未战先溃?真真是连自己安身立命的本分都稀松非常!
“当务之急,先领麾下可信之人,前去范府!”压住心中怒气,许显纯沉声吩咐道。
“是!许大人!”马守备连忙抱拳应是,随即又迟疑道:“只是那北门该如何是好?”心中仍旧不放心,但以他自己对军营的掌控力和这漆黑的夜色中,最多也只能顾一处了。
“那便得看城外的京营了,希望能拦得住罢。”许显纯摇摇头,轻声说道,堂外已经隐隐能看到火光闪现,耳中也有了惊叫乱呼声传来,映得他的面色愈发焦急。
......
一炷香的功夫后,一阵纷乱,甚至是喊杀之后,待一身血污的马守备整好已经聚在府中余下的百十亲卫,很是哄乱的赶到范家大院之时,整个范府已经乱做一团,哭喊声、嚎叫声、纷乱的脚步声四处响起,火光中院子正中冒起黑烟。
许显纯紧要牙关,目光阴沉:“有劳马守备带人将院子封住,有敢擅逃擅闯者格杀勿论!”事情的发展超出预料,也顾不得其他,赶紧肃声吩咐道。
“是!许大人!”马守备艰难的吞咽了下唾沫,油腻的脸上显出一阵苍白,连范家都被火并了,这个事情的后面会牵扯出多大的事端呐?此时一听对方吩咐,赶忙应是,之后脚步有些踉跄的跑开吩咐麾下的亲卫,不多时,呼喝之声便次第响起。
哐啷!
许显纯面沉似水,拔出腰间佩剑,举步往府院内走去,范府中已是一片狼藉,腥气扑鼻,到处都能看到血污和倒下的尸体,特别是越往里走,连下脚的地方都不多,到处蹿着烟火,府中生还的下人,眼见又是一队佩刀的凶人入内,嚎叫哭喊声愈发大作。
“老爷!老爷!”
疾步走至中庭,看着一位面白无须满脸褶子的老者倒在堂前,身下满是恶臭的污浊,,身旁不知是他第几房的小妾在那失神痛哭,许显纯指尖发白,看着早知道建奴已经混入堡城中,却不曾想到其嗅觉如此敏锐,而为了逃脱,竟能对“合作伙伴”下此狠手!
呸!
往身旁的尸体上啐了一口,许显纯停下脚步,肃声吩咐道:“去拿出看家的本事,掘地三尺,看有没有这范家通敌的罪证!”看了一眼兴奋起来,互相交换眼色的麾下,他阴沉嘱咐道:“该拿的可以拿,不该拿的拿了,小心脑袋!”
此役,几大豪商的银钱、粮米,甚至铺面拿下,自然是一大功劳,但关键那通敌的佐证,若是有闪失,让天子承受天下悠悠责难之口,自己便万死莫辞了!只希望北面能堵住些逃走的建奴。
“是!大人!”几位番子面上一肃,赶紧拱手抱拳,领命四散而去。
许显纯看看天空,已经到丑时了罢。
漆黑的夜色下,这座九边的军堡,夜深未静,红光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