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去,直到这天的中午,秦川在烽燧顶上看到了海平线上,突然密密麻麻冒出一大片战船出来,然后铺满了蓝色天空下的蓝色大海。秦川口瞪目呆,双脚像生了根一样钉在地上,在电影中看到铺天盖地的舰队是一回事,身临其境、亲眼所见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郑昌跑上了烽燧顶,一脚把发呆的秦川踹到胸墙上趴着,腾开了狭窄的通道,然后大叫道:“都他妈的给我滚上来,快点火,发信号!”
下面的士兵们疯狂的冲上来,用发抖的手拼命想点燃烽烟。
郑昌又一把揪起趴在胸墙上的秦川,吼道:“你快数,数他们来了多少船!”
整个烽燧小旗,除了郑昌,好像只有秦川能够清楚的数到一百以上的数字,其他的士兵,虽然也知道几百、几千、几万的数,但让他们数数,绝对会在一百以后,记不清数到哪里去了。军中一般也只有军官和受过训练的侦骑才能准确的数出数来,而且他们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估算出所能看到的敌军的总人数。烽燧上原来是郑昌在兼任这个数数的差事,后来他发现秦川也能够数数,就简单教了秦川一点估算敌军数量的方法,于是这个差事就归秦川了。
在秦川紧张的估算日军船队数量的同时,士兵们已经点燃了全部五股烽烟,还依次点着五支火箭,射向天空,炸响了五次,代表着敌军在万人以上。
这时秦川才注意到,与绝影岛隔海相对的虹谷山上的烽燧台也升起了五道烽烟,同样也响了五声炸响。
“来了多少船?”郑昌先自己草草的估算了一下船队的规模,然后问秦川道。
“不下两百艘,后面还有船在继续冒出来。”
“好了,走!”郑昌一把抓住秦川往楼梯口一推,秦川踉踉跄跄下到烽燧里,里面已经没人了,他听到后面郑昌咚咚咚的跟下来,怕又被那家伙粗鲁的推下去,赶紧跑下烽燧台,下面其他的五个士兵已经拿起武器,背好包裹,站成一排在等他们了。
秦川这才发现自己赤手空拳,什么也没拿,于是想回头上去拿自己的东西,但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到今天为止,还没有被配发任何武器,而床板底下自己唯一的包裹里面,也就是攒下的两条咸鱼。
但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从后面赶上来的郑昌一把推到队列中,然后郑昌发令道:“出发!”
秦川还没回过神来,赶紧问:“到哪里去?”结果他发现所有人都怪异的看着他。
郑昌忍了忍,还是对秦川说:“回釜山。”
“能不能不回釜山......”秦川支支吾吾的问道。
“走!”郑昌再不废话,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走到前面去了,队伍随即跟着他出发了。秦川又被人推了一把,他回头一看,是伙夫老朴,这家伙不仅把铁锅背在了背上,还把菜刀和锅铲也别在了腰间。
秦川被队伍裹挟着下了山坡,朝着岛西边的与大陆相距最短的地方飞奔,这时一队骑士从后面疾驰而来,郑昌看了看,突然下令:“停下,跪拜佥使大人!”
秦川还在发愣之时,却被老朴一脚踢在脚弯处,扑的跪了下来,耳边老朴还在低声叮嘱:“趴下,不要抬头!"
那队骑士却停也没停,瞬间就掠过这伙跪在路边的士卒,绝尘而去,而秦川却吃了一嘴的沙子。
郑昌带着这几个人跑到海边时,海水还没怎么涨潮,他们的那条小船还搁浅在沙滩上,众人干脆淌着海水朝对岸跑去,不一会就跑到了大陆上,这时所有人激烈跳荡的心脏才稍微的安静下来,同时也才感觉到累了,于是大家不再狂奔,转而急步前行。
当他们一伙人赶到釜山南城门时,城门口已是一片大乱了,港湾里所有船上的人都一窝蜂跑上岸来,往城门口涌去,而在城门外摆摊开店的釜山居民,也携老带幼、大包小包的往城里挤。
看到这种混乱拥挤的状况,很明显郑昌他们是不可能顺利进城的了,大家都把眼光看向小旗郑昌。郑昌咬着嘴唇,半响才道:“走,西门。”
他们顺着城墙向西门绕去,一路上也有不少人朝西门奔去,秦川看见那些逃难的人,心中不由叹息:“赶紧往北边跑吧,跑进釜山就是跑进坟场了。”但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他一路都在想办法脱身,可背后那个伙夫老朴把自己盯得很死,看来是被郑昌专门叮嘱过了。
秦川现在非常佩服那些朝鲜士兵了,跑了这么久,他都喊来不起了,全靠咬着牙硬挺,而那些士兵却没一个人表现出很累或是脱力的样子,虽然他们全都看起来是那么的缺乏营养。特别是那个老朴,四十多岁看起来就和五、六十岁的老头一样,虽然背着包裹、扛着长矛,甚至还背着大铁锅,却也是健步如飞,而他秦川,即便是一路打着空手的,早都已经气喘吁吁的了。
但他们到了西门时,城门却已经关闭了,一些百姓正在在城门下苦苦哀。郑昌走到城门下,朝上面喊道:“烦劳上面兄弟通禀一下,我是绝影岛烽燧的小旗郑昌,原本是佥使大人的家兵,快放我等入城!”
上面却答道:“正是佥使大人之令,为防倭寇奸细入城,非有佥使大人的手令,不得开城,这位兄弟见谅。”
过了一会,上面看见郑昌还在下面发呆,就好意提醒道:“这位兄弟,听说北门还开着,许多人都在从北门往外跑,你可以去那边看下。”
釜山的北门直通东莱镇,是釜山进入朝鲜内陆的唯一陆路,看来还是有很多人是清醒的,知道釜山不保险,经东莱跑内陆要安全得多。
郑昌也不多想,率领着手下再次沿着城墙绕行,不过等他们赶到北门时,北门也关闭了,坚持走到这里的士兵们终于垮了下来,所有人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下,只有郑昌还在试图和城门上的人交涉。
城门当然不会为他们几个小兵开放,城上的人建议郑昌他们赶快去北边的东莱镇。但郑昌却知道不行,没有军令擅自到另一支军队的防地去,轻则鞭挞,重则斩首。最后他想起庆尚道的左路水军就在釜山以东的一个港湾驻扎,城里和水军两边肯定都要互相联络,他们没准可以找个机会跟着使者进城去,于是他又拉起队伍再次出发,顺着城墙又往东而来。
快到傍晚的时侯,他们才赶到东门,理所当然的,东门也关闭了,大家又再次把目光望向他们的小旗大人。秦川心里却在想,整整大半天了,怎么没听见日军攻城的动静呢?难道朝鲜水军出动了,把日军拦在海上了,但这不合历史轨迹啊。
郑昌现在也没主意了,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釜山城是进不去了,东莱也不能去,回绝影岛烽燧吧,搞不好日军已经占领那里了,即使日军没去那里,但庞大的日军舰队就摆在绝影岛前面,他们敢回去吗?但晚上不找个地方过夜,大家伙是很难熬过这个湿冷的晚上的。
“我们上虹谷山吧,山上烽燧台下面不远处有座小庙,只有一间庙堂,很破了,也没有和尚,我们不去山上的烽燧台,免得晚上被日军摸了,就在那庙中歇息。”平时话不多的伙夫老朴突然开口道。
郑昌看了看天色,又望了望虹谷山,最后道:“好吧,走,老朴你走前面领路,小顺你走最后。”小顺是小旗中最年幼的那个,虚岁十四,实际上只有十二岁,是顶替他去年死了的老爹来当兵的,这小家伙身子骨还没发育完全,完全是根豆芽菜,但叫起来嗓门却是特别的大,看来监视秦川的差事又落到这孩子的身上了。
破旧的小庙内,士兵们用木板和草堵住了门窗,然后小心翼翼点燃了一堆不大的篝火,老朴架起铁锅烧起了开水,一个士兵拿出口袋,把里面的高粱米倒进大锅,老朴跟着又扔了两条咸鱼进去,然后冲着秦川嘿嘿笑道:“你小子私藏的军粮,现在充公了。”
众人都小声的哄笑起来。
“阿川,我们先出去放哨,等饭好了你先回来吃,”郑昌先对秦川说,然后再安排众人守夜:“今晚大家轮流值夜,半个时辰换个人,外面晚上冷,每轮少点时辰,每人多轮两番。”
秦川跟着郑昌钻出去,郑昌看似无意的用手把着刀柄,而秦川还是赤手空拳。
两人踏着满是星光的夜色走出一段距离,然后郑昌转过头来,直盯住秦川的眼睛,说道:“说吧,你是怎么知道他们会过来的?”
秦川早就在准备这个时刻了,他深吸了口气,尽量按压住自己超高频跳动的心脏,努力使自己的口气显得平缓,他答道:“我们看见他们了,我们原本是去界港的,因为躲避海风走了内海这边,路过名护屋时,看见他们在操演,有几百艘船,可能还不下千艘吧,于是我们被他们攻击了。我们拼命往釜山这边逃,路过对马岛时,又看见了他们的船队,还是几百艘,港里港外全都是船,然后也追出来了,最后我们几条船没一条能逃脱,所有人都被斩杀了,我是躲在船舵下面才逃得一命。”
顿了顿,秦川又深吸一口气,接着编下去:“你知道,虽然倭寇一直在抢掠大明和朝鲜,但倭国官府和军队一直对大明都很友善,但这次无所顾忌的诛杀大明的商民,抢掠大明的商船,只能说明他们准备对大明开战了,而欲对大明开战,朝鲜必首当其冲,朝鲜蒙难,则釜山又首当其冲。”
“此事非同寻常,你为何当初不如实禀报?”
“如此军情,你国势必将我送归大明,而我等却是无官府执照之海商,一旦为大明官府所察,必陷大狱。”
“你读过书?”郑昌突然问道。
“早年读过两年私塾,但家中贫寒,无以为继,只能出来谋生。”
“你前阵想逃回大明去?”
“身无分文,如何能回得去。”
“那你欲往何处逃遁?”
“唯欲逃离釜山而已,日军不下十万,釜山恐难保全。”
“我朝鲜有庆尚道两路水军,林大人和元大人皆是军中宿将,定叫倭寇有来无回!”
“那倭军如何得以泛海而来?还有,迄今为止,海上有听闻到炮声吗?”
郑昌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几步迈上坡顶,朝南边海面望去,只见海面上舟船的灯火宛如千万繁星点点,然而却安宁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