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向南,渡过晋水,就是泗川地面。泗川位于高丽南部海岸线的中端,位置重要,城池的北、东、南三面都是险峻的大山,西面则是直通大海的船津湾,城池周围和沿海一带都是肥沃的平原,物产虽然富饶,但却难于防守。后来占据泗州的倭国大名岛津义弘,就在泗川西南的船津半岛的一个高地上,依地势修筑了泗州新城,内外四重,最外层是巨石垒成,城外再掘壕沟引海水灌之,城防坚固异常。
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九月底,兵部尚书邢玠部署三路大军对困守高丽南部沿海地带的倭军发动总攻,主力中路军是是董一元,他接替了李如梅担任大明御倭总兵官,率领二万六千明军和两千多高丽军队进攻泗川。倭军守将岛津义弘,率领两万多倭军防守,他将主力放在新城,旧城只留部分兵力防御。董一元拿下旧城后,围攻新城,双方拼死力战,伤亡惨重。在战事最关键之时,明军火药库意外发生大爆炸,明军顿时大乱,岛津义弘趁势率军突击。而董一元攻城时将全军压上,未留预备队,结果措手不及被倭军冲垮中军,全军随之崩溃。岛津义弘乘胜追杀一百多里,明军死伤极为惨重,军械辎重粮草也丧失殆尽,堪比后来的萨尔浒大败。
此战明军被斩首五千,受伤逾万,并有数百军士被俘,比几个月前杨镐在蔚山大败损失还要惨重,是此次高丽战争中最大的惨败。战后,岛津义弘下令将几千明军的首级在泗川城外筑成京观,并把首级的耳朵全割下来,用盐腌了,装在十几个木桶之内,送回名护屋城去向丰臣秀吉报功,岛津义弘也由此获得“鬼石曼子”的绰号。
明军在泗川的惨败,直接导致了邢玠三路总攻计划的失败,使得明军在初期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被迫停止了战略进攻,不得不与困守沿海地带的倭军形成对峙,甚至还让倭军将领们产生了第三次北进的念头。但随后陈璘率领广东水师来到朝鲜海峡,切断了入侵高丽的倭军的补给线和后路,这才让倭国上下最终丧失了获胜的信心。不久丰臣秀吉病逝,临终前下令退兵,而倭国在丰臣秀吉死后,也面临着权力大洗牌,各大名都忙于回国争权夺利,遂纷纷撤兵。而取得泗州大战胜利的岛津义弘,则遭到明军的重点打击,在露梁海战中几乎全军覆灭。
当然,现在的泗川,还没有修起新城,倭军暂时也还没有杀到,船津湾里停泊的也不是倭寇的战船,而是高丽全罗道左路水军的战船。水军左使李舜臣大人却不在船上,而是在泗州城的县衙里面,和县府一帮人打擂台,他想找泗州要粮要民夫,但泗州县令郑弘却失踪了,还把仓库的钥匙拿跑了。其他的官吏打死也不敢给李舜臣撬开仓库,当然,李舜臣自己也不敢,逼县令开仓库是一码事,强行撬开仓库又是另外一码事了,李舜臣还是知道轻重的。同样征调民夫,也得县衙出榜发文,他一个全罗道的水军将领是没有权力的,除非他想造反。
其实郑弘也没跑远,就躲在城里他养的一个外室那里,他给晋州的李泰发了份公函,他知道李洸就在晋州,如果晋州来份同意给粮食的公函,他就给,如果晋州没有公函,他就不给。李舜臣的水军是全罗道的水师,凭什么要到庆尚道来打秋风。
水军左使李舜大人臣其实也很憋屈,他是去年才来担任这个职位的,虽然李洸看在柳成龙的面子上,对他还算包容,但全罗道官场其他的人就对他不怎么样了。他也明白这是自己抢了某个人的位置了,这个人还有一帮子同乡同学亲戚朋友,都等着要往左路水军里安排工作,同样水军里面也有一些人在等着升迁,而他从最北端的咸镜道一下飞跃了整个高丽,孤零零的一个人空降到全罗道来,却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盼头都铲飞了,人家不怨恨他才怪了。
于是全罗道左路水军就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军粮、军饷迟迟不发,船只和军械的购置补充也是拖拖沓沓,更麻烦的是还缺人,按编制四千五百人的水军,实际上只有三千七百人。另外他还需要民夫来干活,然而丽水县令却说民夫被李洸抽走去晋州了,再抽乡里就没男人了。
另外,左路水军里面关于他不会打水战的传言一直就没停止过,这倒没有乱说他,他以前一直在咸镜道的深山老林里,与女真人打游击,从来就没有在海上呆过一天,这一下子就当了舰队司令,谁服气?
现在的李舜臣,还不是后来声名远震的海战王者,高丽的海军总司令,而是一个官场的失意者,一个小小的泗川县令都可以敷衍于他,但他又必须在泗州得到他所想要的粮食和壮丁,因为他马上要与倭寇打仗了。
李舜臣,字汝谐,出生于京畿道开丰郡德水的李氏家族,这李家也是一代名门望族,但到他父亲李贞那里,走了背运,政斗失败被贬官到了忠清道的牙山,全家也跟着搬去了牙山。但名门望族毕竟还是属于统治阶级集团,后来高丽历史书说他自幼生活清苦,因而异常发奋刻苦,都是鬼扯,其实他就是一个纨绔子,和一帮狐朋狗友带着爪牙家丁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弄得乡里的人对他又恨又怕,特别是小姑娘大媳妇们见了他都要绕着走。
他父亲在他十一岁时才把他弄进私塾去读书,别人都是六岁入私塾,十一岁时都可以做23书网章了,这个超龄的小学生自然读书不成,读了十年书,到二十二岁了,连科考的名都没敢去报。于是父亲又让他习武(穷文富舞,也说明了他家有的是钱,并非后来所谓的“贫寒之家”,能够养得起一个二十二岁的男子在家厮混),准备走被士人们蔑视的武举之路。作为书香门第,他父亲也是没辙了,才忍辱负重让儿子去走文人们最不齿的武举之路,去当大头兵,真是家门蒙羞啊。拳师教头给他请了不少,又学了近十年,勉强算得上弓马娴熟,于是人到中年的李舜臣人生第一次参加科举(武举),结果弓马娴熟的李舜臣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摔伤了屁股,结果这第一次科举也就提前结束了。
第二年,已经三十二岁的李舜臣再次参加科举,总算过关。其实这高丽的武举和大明的武举一样,不仅不被士人们看起(那个熊廷弼先是考中武举,结果遭到耻笑,于是一发奋又去考科举,居然也考中了,结果成了大明独一无二的“文武双举人”),也一直不被朝廷所重视,录取的比例相当高,基本就是给纨绔子弟们批发文凭,而李舜臣居然要等到中年了,还需两次才能通过武举,足见他的窝囊。
武举之人因为不受重视,自然也得不到重用,都是弄去当低级军官,当然如果家里有权有势的自当别论。很可惜,李舜臣家是属于有点钱有点势,却又完全上不得台面的那种,于是他就被分配到最偏远,也最危险的咸镜道去与野蛮的女真人打交道去了。
李舜臣在那里一呆就是十五年,大的功劳没有,小的苦劳不少,甚至还屡次被女真人打得狼狈不堪,结果升迁无望。不过他打仗的本事倒还是真正的学了不少,毕竟这里不是家乡,惹了事有老爸来擦屁股,女真人可是要凶狠的报复转来的,稍有不慎,也不是屁股挨老爸板子的问题,而是掉脑袋的问题了。十五年的艰苦征战岁月,足以把一个纨绔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真正男子汉,他后来的军事才干,都是在这段时间淬炼出来的,水军虽然与陆军不同,但掌军之法确实相通的。
但李舜臣还是保留着当初纨绔的桀骜脾气,于是跟领导和同事的关系都处不好,可以说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按他的资历,早该得到升迁了。但直到1591年,倭寇入侵的前一年,四十七岁的李舜臣,眼看没几年就要退役了,才混到了一个七品县监的官位,而这种级别的官职,科道出生的正牌举子,出仕的第一年就会得到。当然这也有高丽“重文轻武”的传统因素在里面。
但这年,他遇到了贵人,居然和“南人党”党魁,体查使柳成龙搭上了线。这柳成龙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下子把李舜臣看对了眼,举荐他去了全罗道,两年之内就把他破格提拔当了全罗道的水军左使,相当于从陆军团长一下子连升三级,坐上火箭去跨行当了海军四大舰队之一的南海舰队司令。
其实当时的柳成龙以倭寇即将入侵为由,大肆举荐将领和官员调去南方,他总共举荐了四十多名将领和官员,这些人都有两个特征,一是在北方与女真人打过交道,有一定的义务能力;二则都在向“南党”、向他柳某人积极靠拢,政治上比较可靠。申砬、权栗、李舜臣等人都是走了柳成龙的门路,得到了破格的提升和任用。而柳成龙则通过这般操作,把“南党”党羽遍布高丽南方,使得南方成为了“南党”的铁通江山。
而全罗道巡察使李洸也是个大心脏,居然就把左路水军全部交给了没有任何海战经验的李舜臣,也许在柳成龙和李洸看来,这水军跟陆军是一码事,是个人都可以去指挥。还好,这次他们蒙对了,这个混不动官场的李舜臣却是一条真正的海上蛟龙。
不知道是谁教李舜臣学习海战的,历史上也没有任何记载,倒是记载了他二十二岁才开始学武,还记载了他读过《吴子》、《孙子》,但这两本书是武举的必修课,凡参加武举的都要考,甚至连文人没事干了也会拿来读,而且这两本军事哲学著作里面也没有关于海战的一字半句。唯一的可能就是,李舜臣是天生的海战将才,他这辈子是为海战而生,最后也为海战而死(露梁大战之后,再无海战可打,自然他就可以走了)。
李舜臣接掌全罗道左路水军之后,整饬军纪,修缮战船,并加紧操练官兵,很快让全罗道左水军的战斗力提升了一个档次。同时他见高丽军士白刃战能力实在堪忧,就把仓库里放了几十年的一艘腐烂得快要散架的龟船弄了出来,让工匠们参照着又造出几艘。其实这龟船并非李舜臣首创,百年前高丽水军就用龟船和倭寇在打仗了,只不过因为龟船只能发射火炮、火铳和火箭,无法进行跳帮战和扔火罐,就只能击伤敌船,不能俘获和彻底焚毁敌船,高丽水军逐渐也就不怎么用它了。李舜臣其实也没把龟船当主力战船,只是用来冲击敌舰队,打破敌舰队阵型。
同样龟船也不是后世宣扬的所谓“最早的铁甲舰”,而是全木头的,那时高丽每年的钢铁产量,连一艘铁甲龟船也造不起,历史上的龟船就连表面上也没覆盖铁皮。反倒是倭军的主力战船“安宅船”,木头外壳的外面倒是真的覆盖了一些铁皮,这才真正是铁甲舰的始祖,也只有统一了全倭国的丰臣秀吉才有如此手笔。
同时龟船在战斗中的作用也并非后来鼓吹的那么厉害,此时东亚的海战,还是以跳帮白刃战和扔燃烧灌烧船为主,单靠威力不怎么样的火炮、火枪、火箭是很难击毁对方船舰的。就是同时期的英国舰队与西班牙的“无敌舰队”的海上大战,双方上千门加农炮(就是大明这边的军国重器“红夷炮”)对轰,也没见轰沉几艘军舰,最后还是英国的德雷克放出火攻船才解决问题的。
实际上当时高丽水军作战的主力战船还是“板屋船”,这板屋船的吨位和火力配置都超过了倭军的“安宅船”,(当然为丰臣秀吉本人修建的体型庞大的“日本丸”号是个异类),再加上高丽水军长期训练培养成的较高的技战术水平,使得高丽水军能对倭国水军形成碾压之势,只不过高丽水军的高级将领并非个个都是李舜臣,反而多为元均、朴泓之辈,结果反倒是数量和质量都不占优势的倭国水军压了高丽水军一头,到战争后期,高丽水军几乎丧失了大半的战船,几次所谓的“大捷”也掩盖不了沦为大明水师配角的尴尬处境。当然,高丽水军失败的责任不在李舜臣,而是在昏庸的朝廷和无能的元均、朴泓等人身上。
几天前,庆尚道水军右使元均带着可怜巴巴的四条船来到丽水,全军震动,釜山陷落了,两路庆尚水军也全军覆没了,所有人都惶恐不安。然后全罗道巡察使李洸的命令到了,李洸要东进去增援釜山,让李舜臣水军也东进配合。李舜臣问使者,李洸知道釜山陷落和两路水军覆没的消息吗?使者听了倒大吃一惊,表示马上要回去将此重大军情汇报给李洸。
李舜臣知道李洸的懦弱脾性,估计李洸很有可能要跑回来,于是决定按兵不动,先把军心稳定下来再说。现在全罗道左路水军人心浮动,营中谣言四起,许多人都在准备跑路,甚至还有人建言李舜臣也赶紧凿船跑路,根本就不可能立即出兵。
李舜臣知道,高丽在陆上海上都兵败如山倒,自己的部下肯定也是心怀恐惧,此时不管是进兵还是退兵,都不是良策:轻易进兵,驱丧胆之兵攻乘胜之军,只能是自寻死路;后撤更是不妥,直接会让军队的胆气丧尽,那百分百是全军溃散的结果。唯有“不动如山”,首先稳住军心,而后才能行进退之举。他当即下令“勿令妄动,静重如山”,用刀斧手的大刀来稳住了军心。
元均急着将功折罪,强烈要求李舜臣即刻出兵,李舜臣却一句“勿令妄动”,把元均呛得厉害。其实李舜臣此时是想等全罗道右路水军李亿祺率军前来会师,两支全罗道水军会师,就会有五十艘主力的板屋战船,再加上其它中小型战船,则可组成一支拥有百多艘战船的舰队,足以挑战倭军了。李舜臣也不知道,倭军的水军主力其实并没有赶到高丽,来的全是渔船改装的运输船,他只是听元均说倭寇有四百多艘战船,自然不敢轻易去攻击倭军,后来五月初开始与倭寇接战,他都是选择小股单独的倭军运输船队下手,不敢靠近釜山,去碰触倭寇水军主力。
但要开战,就必须储备大量粮食火药等物质,还要大量民夫来建造和维修战船,光靠丽水军营现有的储备和人员,肯定无法支撑以后的战事,于是他找到丽水县衙,希望得到帮助。哪知县令根本就不鸟他,推三拖四,就一句话,钱粮不多,民夫也不多,还全被李洸抽调走了。
李舜臣与那县令闹了几回,没个结果,联系上李洸也要花费时间,他又等不起,于是就想先到邻近的庆尚道的泗川来看看,一来顺便哨探倭寇动向,二来他估计泗州不久也会被放弃,那他何不趁倭寇还没来,把泗州的粮食物质和民夫全弄走呢。但泗州的县令和丽水的县令一个模样,把李舜臣气得够呛,他干脆带兵霸占了县衙,逼县令要粮要人,哪曾想这泗川县令更绝,带了仓库钥匙躲起来了,他把县衙一干人弄来过堂,逼他们开仓,还有交出县令。这帮人就在大堂哭成一片,但就是没人出卖县令,他们都清楚,这李舜臣也就呆几天功夫,县令可是还有几年任期的,谁敢帮李舜臣。
李舜臣无可奈何,正想着是不是把水兵们全调上岸,满城搜索那个县令郑弘,再强逼他开仓放粮和发榜征调民夫,这时一个士兵跑来禀报他,城外来了一队怪模怪样装束的高丽士兵,说是从晋州过来的什么晋州保民军,指名要见他李舜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