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这位老者,年纪恐怕要有九十岁以上,身材佝偻着,缩成了一团,脸上干枯的皮肤全都挤在了一起,那颗瘦削的头骨已经不足以支撑起这些褶皱了,远远望去,犹如一枚核桃。目光虽然散漫,却呈现着一种精芒。
这位老者蓄发椎髻,身着青色对襟短衣,上安黄铜扣,衣边上绣着不知名的图案,下身着一条蓝色百褶裤,足上一双厚底高粱面白底鞋。
屋中众人以此老者为尊,魏云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临武县衙捕快魏云,见过长老。”
况钟也知道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必然就是桃源坪苗人中地位最为崇高的了,他也跟着行礼:“见过长老。”另一名捕快也跟着躬身深深一揖。
不料,老者却重重地哼了一声,嗓音沙哑地说道:“汉人衙门的捕快,来我们这里做什么?莫不是,当初把害死土人向龙家人的那个假郎中找到啦,来向我等示威吗?”
况钟心道:这假郎中就住在了正阳客栈呀!
魏云惶恐道:“岂敢,那个假郎中目前……还没有找到。”
“哼,那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我们族人与汉人素无来往,几位回去吧。”
坐在两旁的八人纷纷附和:“回去吧,回去吧。”
魏云在临武县当差有七八年了,也素知苗汉不睦,向来是汉族与其他民族各辖本族事务,绝不越界。他只得将求救的目光看向了况钟。苗人惹不起,然而跟着况钟的沐昂与顾诗筠他更加惹不起。
况钟走上前去,拱手道:“长老,请听我一言。”
那长老见况钟年纪不过二十,面如冠玉,生得俊秀,只可惜架着一只拐杖,还道他生来残疾,便生了恻隐之心,语气稍有缓和:“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
“长老,如今正阳客栈出了人命案,您老可知?”
那八人听后,微微一怔,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出了人命案了,这件事为何我不知道?”
“唉,这事我听说了,不过死的是汉人,与我们无关,所以我也就没说。”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长老轻轻咳了一声,众人都安静下来了。长老清清喉咙,旁边有人端上来了一只手掌大小的铜盂,递到了长老面前。长老“呵”的一生,一口浓痰吐在了铜盂里,然后旁边又有人拿出了一方雪白的手帕,帮他擦拭嘴角。
待做完这一切后,长老缓缓说道:“这件事情,我也略有耳闻。不过这是你们汉人间的事,为何要找我呢?老夫不明白,这与我们苗人有何干系?”
况钟抱拳拱手:“长老,此事并非与贵族无关呀。事发地点乃是在正阳客栈,正阳客栈的东家是哪一位?乃是阿梦姑娘,听说其父便是贵族中人,此事长老您又岂能置身事外呢?”
长老年纪大了,皱起了眉头,旁边一人恭敬说道:“长老,阿梦乃是乌基朗达的女儿。”
长老长长地“哦”了一声,他气息低沉地说道:“我想起来了……你们汉人视我们为蛮夷,不许我们入仕。当初乌基朗达为了能在你们汉人的朝廷当官,改姓为尤,我们苗人早就不再认可他了。”
况钟心中恍然大悟:原来尤骏乃是一个汉名。
长老又咳嗽了几声,旁边的人继续递过去铜盂,他却推开了,只是亲自拿过了手帕,捂住了嘴,全身颤抖着继续咳嗽。
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了,他说道:“乌基朗达的事情,你们谁知道,就跟他说说吧。”
旁边站起来了一人,冲长老行礼后,转过身来说道:“乌基朗达是与我从小玩到大的,可惜他的名利心太重,一心想着做汉人的官儿。像这样的事情,湖广一地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不少的部落都改了汉姓。”
况钟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也是知道的。
明初,不止苗族,白族、瑶族、土家族等诸多民族,或是为了入仕或是为了融入当地生活,抑或是为了避难,不少人改为了汉姓。不足为奇。
那人接着说道:“可是乌基朗达并不死心,竟然结交了你们汉官,还结拜为了异姓兄弟!我们苗人虽然不如你们汉人多,但是我们身上流淌着蝴蝶公主的血液。乌基朗达背弃祖先,我们岂能再认他?”
况钟颇为惊讶:“如此说来,您所提到的那个汉官,莫非是已经疯掉的隋虎?”
那人一愣,摇了摇头:“并非是那个有勇无谋的大虫,乃是另一位,听说姓言,但是叫什么名字,我就不知道了。此人早就死了。”
“如何死的?”
另一人此时站了起来:“这事我听说过,是那个姓言的汉官途经亚子山,遇到了抢劫的山贼,被害了性命。后来,乌基朗达才找到了那个大虫,听说后来还有一位土人,他们三个又结拜为异姓兄弟,却不知是为何。”
这时,长老开口说道:“既然乌基朗达我们都不认了,这个阿梦也不算是我们的族人了,你们快离开吧。”
此言一出口,其余的那八人齐声喝道:“离开吧,离开吧。”
魏云当差多年,知道这帮苗人惹不起,他悄悄扥了扥况钟的衣袖,冲他使眼色,意思是要从速离开。
况钟却当做没有看到,他继续说道:“长老,在下好不容易来一次,望您能答疑解惑,解开在下心中的谜团。”
“你想知道的,我们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况钟转而看着刚才那人:“这位兄台,你刚才说,乌基朗达结识了汉官,后来却在亚子山被山贼所害,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人先是看了长老一眼。长老轻轻点头后,他才说道:“这件事,恐怕过去了十几年了。”
坐在对面的一人开口说道:“何止十几年?那是乌基朗达生下阿梦的那一年嘛。”
况钟很诧异,于是又面向那人问道:“敢问阁下是如何得知的?”
那人呵呵一笑:“那天我还遇到了他呢,看见他抱着一个孩子,行色匆匆。不过他既然已经脱离了我们的部族,我也没有理他,不管这桩闲事。只是第二天大家就传开了,说乌基朗达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孩子。大家都说,这孩子是乌基朗达与一汉人女子所生。”
况钟皱起了眉头:“莫非说,这个孩子便是阿梦?”
那人点了点头。
况钟听完,险些站立不住。他怔然许久,眼睛都不敢眨,只觉得来到了这个苗人的领地,一时间接收了太多的信息,即便是他,也难在一时间消化。
大家见他不说话,所有人也都沉默了。
长老的目光也凝视着他。
许久之后,况钟缓缓问道:“那个……姓言的汉官,可有人知道是谁?”
大家面面相觑,无人答话。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道:“过去了这么久,名字早就没人记得了。不过乌基朗达带回阿梦没有多久,他的家里便出现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长得还很漂亮哩。”
最初为况钟答疑解惑的那人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正是因为那个女人出现了,大家才说,乌基朗达是与一个汉人女子成亲了。”
“那是个汉人女子?”
“不错,只可惜,那个汉人女子不爱说话,我从未见过她开口说话。每次看见了我们,都是绕着走的。估计是她知道乌基朗达被我们逐出了部族,害怕我们这些人了。”
况钟听到这里,咬牙问道:“当初的亚子山究竟是一处怎样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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