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出身颖川陈氏,门阀不低,而且自幼管理坞中内务,杀伐果断,自有一番女强人气质,嫁与何遇之后,为爱情所滋润,虽变得小女人许多,但比之其他女子,还是要强过不少。拿现在的观点看,其他女子不过是家庭妇女,卿云是正儿八经的职场女性,而且还是白领高管。
见卿云这样郑重其事,何遇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把这些门阀士族看得有些轻飘了。崔亮一纸相邀,能让卿云这样出身的女子,那样煞有介事,可想而知,清河崔氏在中国北方是什么样的存在。
“娘子今日可真是漂亮。”何遇赞道,抓住卿云,波的一吻。卿云习惯了夫君的突然袭击,因在内室之中,也无伤大雅,是以嘻嘻一笑,忙着挑选首饰。卿云打扮停当,又帮着夫君更衣修饰一番,一起出了内院。
礼多人不怪,何遇想了想,挑了一副自己写得还算满意的对联作为礼物,随身带了。自从决定去江南讨生活,他现在一有闲暇,便练习书法。他书法本有些根基,但苦于彼时尚无后世法帖,只能根据记忆,胡乱比划。功力虽然不及,但妙在面目分明。
崔府的马车极为豪华,而且一下派来了二辆。一辆挂着帷幕,一辆却是敞开。简直是多此一举,何遇本打算和卿云同乘一辆,看来却是不成了。两人分别坐上马车。仆役一挥马鞭,马车缓缓启动,向北城而去。
路程不远,盏茶功夫就到了。大门口不见崔亮,却是崔浩在门口迎接。何遇、卿云下了车,整理好衣裳,和崔浩见了礼,进入内堂。
崔亮今日装束和帐中已然不同,高冠宽衫,风神潇洒,一见何遇,便拱手寒暄。果然如卿云所料,见过礼之后,便有丫鬟过来,邀请卿云去内室赴宴。
崔亮今天只是邀请何遇夫妇两人,陪宴的没有外客,都是崔氏宗族的头面人物,光一番介绍,都废了不少功夫。宾主坐定,崔亮一拍手,仆役呈上时令鲜果,鼓吹歌舞同时上场。何遇吓了一跳,自己于歌舞演唱之道知道不多,要是崔亮以此相询,倒是不易作答。
这些豪门大佬,最拿手的就是装逼,动不动就来个清谈什么的,万一接不上来,就糗大了。他偷眼旁观,只见崔亮以下个个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欣赏歌舞,神态自然潇洒之极,比之陈家坞陈敬的歌舞班子还要强过不少。他素来胆大心细,脸皮巨厚,当下依样画葫芦,也摇头晃脑欣赏得津津有味。
“崔亮这是来带兵打仗,带这些歌舞鼓吹有啥用处,当然说不定是从别处借来的,但从表演效果来看,很有可能就是崔亮带来的。”“打仗不忘取乐,这心态倒是过得去。”
一曲歌罢,舞姬退了开去。
西首一白发老者发话道:“听子明贤弟说起过,何宗主是江左晋陵南沙人士,世人皆言江左人物,无论贤愚不肖,虽童稚皆通文墨,不知是也不是?”
此人为崔亮同辈兄弟,姓崔名默字子默,在族中能力一般,是以一辈子不受重用。这次对后燕用兵原本不要他来,他自告奋勇要来凑热闹,让崔亮不胜其烦,但又发作不得。一来崔默年纪长过崔亮,为兄长,二来他虽无能,但却无大过,此次主动请缨,却是不好当面拒绝。
崔亮从家族的利益前途考虑,认为何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与这样人提前订交,不光自己将来长脸,更重要的是有利于整个清河崔氏的将来发展。
崔默一直嫉妒崔亮在家族中的能力地位,一有机会就想兴风作浪,让崔亮很是头疼。此次宴请何遇,本不欲让崔默参加。但不知何故,竟然走漏了风声,崔默突然不请自来。崔亮暗暗叫苦,害怕他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来,让外人笑话。而且他已经见识过何遇的手段,隐隐有种感觉,此人虽然年轻,但做事老辣,更让人惊叹的是,智计杰出,武艺更是吓人。这样的人物只宜为友,绝对不能为敌。
崔默话一撅屁股,崔亮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冷声道:“江左文风鼎盛,世人皆知,二兄何必多此一问。“眉头紧皱,脸上甚有怒色。
他是世家子弟,讲究个喜怒不形于色,但崔默一开口,就语含挑衅,便知道他有意闹事,今日恐怕难以收场,一时十分后悔:”只想着和何遇结交,刚才就应该拉下脸来,不让崔默参与宴会。“崔默为妾侍所生,人品才能均很低劣,原本不用给他多少面子。
清河崔氏现在的家主为崔浩之父崔宏。
崔宏字玄伯,自幼有神童之誉,善书法谋略,为世人所重。崔默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但崔宏此时不在跟前,正好放飞自我。
何遇不知底细,心中愤怒:”若说前几日崔亮出语刁难,倒也罢了,今日相请赴宴,自己礼数周到,却又要以势压人,当真是岂有此理,你们清河崔氏家大业大不假,我何遇光脚的不怕穿鞋,又岂能怕你。”
他素来沉得住气,本想立马反击,又一想:“崔亮虽然爱装逼,但对自己倒也算是高看一眼,没来由前几日好好的,今天反而耍个心眼儿,把自己诓到家里,再来刁难,传言出去,只会让人笑话他清河崔氏小家子气,这比骂他几句,打他几拳都要难受得多,不说崔亮这样的精明之人,就是一般的中庸之才,也断不会如此。”而且卿云现在内室赴宴,自己这边轻举妄动,万一累及娘子,可是不好。
是以,何遇沉吟不答,拿眼看崔亮。崔亮一脸愧色,冲着何遇直皱眉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好不尴尬。
何遇正在心中破解崔亮神态之中的含意,就听身后有人轻声说道:“何宗主见谅,此人是我族中二叔,行事从来荒唐,今天原本没叫他来,刚才是闯席进来的。”
听声音,正是崔浩。他年纪虽小,但机智敏达,为何遇所看重。他见四叔父脸有难色,是以从席后绕了过来,告知何遇实情。
何遇恍然大悟:“原来世家豪族和寻常百姓也并没什么两样,这是家庭矛盾的外化,自己是崔亮的贵客,崔默羞辱自己,也就是羞辱崔亮。”
既是这样,倒是不用顾忌,全神贯注,准备应对。清河崔氏威震一方,在汉人中的地位远超后燕、北魏朝廷,今日不露脸便罢,一旦露脸,声名传播之快,只怕是远在江左,也是有人知道的。彼时社会最重声望,声望越高,办事越容易,活得越滋润。
崔默见何遇不说话,举杯大笑道:“四弟听风就是雨,最喜夸大其辞,不说什么江南小儿,就如何宗主这样的少年英雄,能识得几个字,又有些什么见识。”
他的话处处针对何遇,但暗里又像是针对崔亮。崔亮内心气得翻江倒海,却是一时找不到机会反驳。
崔浩见不是事儿,站起来弯腰一礼道:“二伯父,此言差矣,别的不说,就说何宗主的武艺吧,在座的亲长,有亲眼见过的,就请说一说,算不算夸大其辞。”
在座的人中,真有见过何遇大发神威,四弓叠拉,射杀千夫长的,当下站起作证道:“二伯父容禀,小侄亲眼见过何宗主神射,当真神乎其技。”
见有人帮腔,崔默大为愤怒,他平日在族中为人所轻视,不要说同辈,就是后辈见了他也不够尊敬。他今天存了砸场子的心思,啯地咽下一口大酒,胡搅蛮缠骂道:“桃简啊,桃简,你好的不学,偏偏学你四叔,我这四弟,明明没啥学问德行,偏偏喜欢装腔作势,装神弄鬼。”
“还有你这小子,小小年纪,整天胡吹自己是神童,自比什么管仲、诸葛亮,可笑还真有人听你的,我那兄长崔宏,也就是你的老子,也自小号称名族神童,难不成你还强过你老子去。”桃简为崔浩的小名儿。
崔默装疯卖傻,一边喝骂,一边用手点指崔亮、崔浩叔侄,言语之间满是讥讽。崔亮气个半死,本打算邀请何遇赴宴,一来结交,二来也是显示一下世家大族的风采,谁知竟是被崔默砸了场子,气得浑身抖擞,指着崔默,一连说了好几个“你。。。你。。。你你。。。”字,就再也你不下去了。他本不以言语口舌见长,又碍于世家子弟的脸面,没法和崔默破口大骂,是以一个照面就落了下风。
崔浩虽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但崔默一来是他的长辈,二来他又抬出自己的父亲来堵自己的嘴。即便崔浩不管不顾,与崔默争辩赢了,也显得没有教养风度,和自己的老爹争名头,与孝道不合。中国自西汉以来,一直标榜圣朝以孝治天下,这条杠子就是高压线,谁碰谁完蛋。
崔浩好心解劝,没想到战火延烧自身,他毕竟年轻,脸皮太薄,一下子被打中命门,闹了个大红脸,呃呃连声,却是无法反驳。
崔默大占上风,心中得意无以言表,追杀道:“怎么了,都不说话,还是我说得有些道理,祖宗创业艰难,没曾想都要坏在你们这些人手上,尽日间夸夸奇谈,交结不三不四之徒,滥竽充数之辈,我清河崔氏的名声就是让你们这些不肖子孙给辱没了。”
又指着何遇怒骂道:“你这小小孺子,只会呈匹夫之勇,能有什么学问,就是从娘胎开始看书,又识得几个大字?骗吃骗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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