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夏至天气渐暖,南方湿热的气候令刚康复不久的许然苦不堪言,倒是房东依旧每天怡然自得地晒太阳,仿佛全然不在意那能将人烤化了的日光。
许然问过她降暑的方法,她从储物间翻出一台老旧的电风扇,扇叶晃晃荡荡的似乎能甩飞出去。许然没敢让她插电试,只能在网上买了台新的。
后来许然才知道,老太太之所以决定月底去养老院,就是因为那儿的住宿都是免费的空调屋,空调风扇电视机什么都有,还不用自己交电费。
抽空去了趟医院,肋骨骨裂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右腿却始终不见好转。不过许然也没太在意,他已经习惯了拄拐的日子,现在把双拐给撤下去让他自己走,他反倒不知道应该如何迈开步子。
其实这不是个好兆头,只不过当时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他忽略了许多本应注意的细节。
董子琦的家教课一周三次,许然从网络书店买回来所有理科科目的教材和全解,翻了翻,发现知识点跟自己当年考试时没什么变化。
只是董子琦的基础太差了,一周六个小时的补课时间根本赶不上高中老师教课的速度,加上一个月以后就是期末考试,许然对着那几张全红的试卷一筹莫展。
“……这道题我们上周刚讲过的,”许然把练习册翻开和卷子放在一起,指给董子琦,“只不过参数变了一下,使用的公式都是一样的。”
董子琦看了一眼,“嗯,确实。”
然后继续低头摆弄手机。
许然快被他气笑了,把手机抢过来关机,“你是真知道,还是耍着我玩呢?”
手机被抢董子琦也不恼,从抽屉里取出零食开始吃,慢慢悠悠地说,“我真知道。”
“真知道还不好好答题?”许然问,“这不是你的真实水平。”
接触过几次许然就发现,董子琦这孩子其实非常聪明,有时候被唠叨烦了会把试卷抢过来,三两下就给做完。许然自认自己小时候悟性没有这么好,可不知怎么,他就是不肯好好参加考试。
“你得跟我说实话,”许然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否则我怎么帮你?”
十六岁的少年有着许然难以理解的傲骨,梗着脖子说,“我就是这个水平。”
许然叹了口气,“你跟谁犟呢,学校里的人,还是你自己?”
董子琦不说话了,鼓着苍白的脸拼命往嘴里塞饼干。
许然给他倒了杯水,“我以前也跟你一样犟。”
因为看不清未来,所以总觉得自己做出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反复对自己说着绝不后悔,可真等到后悔的那一天却发现,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
他看了看日历,“还有二十五天期末考试,再开学就高三了,不管你现在跟谁怄气,这都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继续任性,但未来我不保证永远都会有人包容你的过失。”
孰轻孰重,就让董子琦自己去把握吧。
从董家回来,许然看到房东在置物间收拾东西,乱七八糟一大堆摇摇欲坠,连忙上去扶住,问,“大姨,您干什么呢?”
房东从最里面抽出一个大皮包,拍了拍灰,说,“收拾东西带走。”
“还有几天呢,您急什么。”许然笑着帮她把房间门关好,说,“再说这儿东西太多了,等我回来帮你收拾啊。”
“得了,你比我还不稳当。”老太太掐着腰,中气十足。
许然看看她硬朗的身板,又看看自己,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
老太太把皮包擦干净,坐在门槛上翻腾。许然也在她身边坐下,把拐放到一边。
大皮包的款式老旧得不行,边角磨损得已经看不清皮面,拉链生了锈,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给打开。
皮包里面三个夹层,最中间那个鼓鼓囊囊的,老太太从里面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皮夹。
要不是跟了贺承这些年,许然对皮夹皮包这类东西也不会有个概念。他看得出来,这是个男款的皮夹。
老太太看了皮夹一会儿,把它递给许然。
“大姨?”许然不解。
老太太拍了拍皮包,说,“你留着吧。”
许然吓了一跳,“这是您的东西,我可不能拿。”
老太太没强求,看了他一眼,起身进屋了。
许然看看皮夹,又回头望着老太太的背影,深深皱起了眉头。
深黑色的皮夹带着一股淡淡的腐朽味,两联夹层中有几张纸,已经被风化得脆弱不堪。许然将它们倒出来,大部分已经完全看不清上面的字,只有一张照片,因为压了塑料膜而还算清晰。
背景是蔚蓝色的海岸,港口夹板上一男一女相互搂抱着,对着镜头笑得香甜。
许然又回头,老太太已经进了卧室,狭窄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穿堂风从门口吹到后窗,掀起窗帘温柔地敲打在白墙上,沙沙作响。
“大姨?”许然试探性地唤道。
无人回应。
或许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无法忘却的家伙,许然轻轻将照片上的灰尘擦去,摩挲着干巴巴的塑料封面,心中酸涩。老太太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埋在心底的那个人只留在影像里,缩成小小一个,随着时间褪去色彩。
不知道几十年以后,他对于贺承来说是否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蹒跚着踟蹰不前,待真的回头望去,只剩下风吹过内堂的荒凉。
他将照片边缘的污迹洗净,连同皮夹一起放在餐桌上。明天一早老太太起来的时候就会看到。
这不是他能决定是否抛弃的东西。
离老太太搬去养老院的日子越来越近,许然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原本就不爱说话的性子愈发沉默,有天半夜许然被惊醒,发现她正打着手电在储物间里翻腾。
许然让她在沙发坐下,去厨房倒了杯热茶。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手里攥着一张纸,皱皱巴巴的,有些枯黄。
许然拿过那张纸摊开来,看到上面写着:挚爱吾妻……
只有这四个字。
这是一封只有开头的信,许然要将它还给老太太,她却不接。
“放那儿吧。”老太太指着桌子,声音平稳如初。
许然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问,“大姨,您是不是有心事?”
老太太抬头看着房顶,半晌才说,“人老了,忽然要走,总有点舍不得。”
她开始跟许然说起自己的过去。从姑娘家说到上大学,再到毕业工作结婚,漫长漫长的时光在她口中变成了悠长而又平淡的过往。她曾有过一次婚姻,却在三年后随着太平洋的浪花一起沉寂在海底。
信是她在亡夫的书桌上发现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将它摆在床头,想起来就看一眼。
“我曾经以为他永远都会在,没想到他只陪了我走过三年。”老太太说,“早知这样,我也认认真真陪伴他三年就好了。”
“年轻时家境富裕,国家开放,眼界开阔了以后总觉得自己追在时间的前头,他也任由我去闯荡,说只要我回头就能看到他在等。到最后他没等到我回头,我也没等到他回家。”
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错了,也过了。
许然捏着那张纸,忽然感觉这薄如蝉翼的纸张有着千斤的重量。
老太太看了眼他的腿,问,“你呢?”
“……我?”许然扯起嘴角笑笑,“我比您还不如。”
至少男女之间可以用一纸婚约相互束缚,他和贺承却是靠着隐忍和逞强牵制十年。现在想想,但凡他早一些放手都不会导致现在这个结局。
以前总是想,再等一等,等到贺承回心转意,等到爱的人也爱上自己,一切的努力就会变得值得。可回过头才发现,那一切只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付出。他和十年前的贺承一样,把真心捧在手心里拿给对方,对方可能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爱情是什么呢?
是无休止的索取和讨好,还是不断地包容体谅?是两个人心心相印不顾世俗阻碍,还是要学会适时放手保全自我?
活了二十八年,许然忽然闹不清楚了。
他想起父亲说的,别苦了自己。
许然不太放心老太太一个人去敬老院,想让她留下来,也好方便照顾,可第二天早上老太太就像没事儿人似的,拎起行李就上了出租车。
许然不放心地叮嘱,“大姨,您……多保重。”
他忽然体会到了何宇轩对自己说出“保重”两个字时的心情。
老太太摆摆手,坐着出租离开了。
回到空无一人的房子,许然看到那只皮夹还放在餐桌上,但照片不见了。他在周围找了一圈,好像也没掉到哪个角落里。
有些人有些事,嘴上说着要看开放下,实际上根本看不开,也放不下。
至少他们曾经相爱过。许然苦笑着想,如果给他三年恩爱时光,他会在心里记一辈子。
本就不热闹的房子里只剩了他一人,许然站在客厅中央,忽然觉得十分空虚。
跟老太太相处的时间不长,却让他觉得十分舒服。没有小心翼翼,没有胆颤心惊,原来人和人之间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来往,不用害怕会让对方生气,因为对彼此没有索求,也就谈不上期待或失望。
许然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安置这颗心的办法。
不去擅自抱有期待,自然就不会受伤。如果这辈子他不再爱上什么人,也就不会再经历下一次绝望。
说实在的,他已经不想去爱了。
千疮百孔的一颗心,赤|裸裸地摆在那儿,估计也没人看得上吧。
他竟丝毫不觉得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