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做就做,陆昭按照药方上所载,将知母换成了生地,而后调配下锅,熬煎大约一个时辰,而后将药汤端出了房间。
来到后面的住院部,王小八已经醒了,此刻正在忙着给住院部内的病人分发各种医用品,并告诉他们不得随意走动,每个人务必待在自己的床上,不能掀开隔离帘。
陆昭叫来王小八,让他给自己找一个病情严重但是没有分发到西药的病人。
王小八看着陆昭手中的药汤,当即会意,领着陆昭来到住院部西南边的一处隔离病房中。
病床的病人乃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挂着葡萄糖,呼吸已经十分困难,随时都有咽气的可能。
陆昭将她扶了起来,正要给她喂药,谁知那老太太却伸出骨肉嶙峋的手挡在了身前,有气无力的摁住了陆昭端着药汤的手腕。
“我我已经.已经快死了.”
“别再.别再浪费药了”
老太太的声音极度虚弱,说话时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睛,脸上虽满是呼吸困难带来的痛楚,但却没有一滴眼泪,更没有将死之时的悲哀。
“老奶奶.您别担心,您一定会好的!”
陆昭不愿放弃,挣脱开老太太的手,将药汤端到她的嘴边。
“把把药给他们吧”
“我已经已经活够了.早就该死该死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着想。
至少在这个老太太眼中,她活了五六十年,已然足够。
若是这碗药汤能够救人性命,她希望牺牲自己,而救别人。
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最是无情,可人世间并非就真的冷血无情。
听着老太太的话,感受着她虚弱不堪的心跳,陆昭一时动容。
一个老太太都尚且知道牺牲自己拯救他人,为何这座城里的有些人却仍旧无动于衷的冷眼旁观?
难不成这些人还没有一个老太太明事理?
陆昭一时觉得这个世界当真荒诞。
可他并未听从老太太的意愿,仍是将药汤送进了她的嘴里。
咳嗽连连的老太太并未喝进去太多药汤,大部分咳了出来,洒落在衣襟上。
扶着老太太躺下之后,陆昭转身告诉王小八,密切观察老太太的状况,有任何反应及时告诉他。
而后,他离开了住院部,来到前面的门诊,继续诊断前来请求治疗的患者。
就这样一直持许到午夜,门外的病人终于少了许多,但这时,新加的住院之所也已经满了,四和堂已经无法再收容更多的患者。
而且王小八来汇报,医馆内早先陆昭购买的医用口罩已经用完,葡萄糖也没有了,整个医馆除了中药之外,能够用于治疗此次瘟疫的西药也全部消耗完毕。
此时此刻的四和堂,似乎已经无法再治疗瘟疫。
陆昭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他交接离开门诊后,来到后院的仓库里,坐在了地上。
尽管他费尽心思阻止瘟疫蔓延,可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此时四和堂药品耗尽,苏州城内六十万余众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只等着瘟疫宰割。
而他身为一个郎中大夫,对此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瘟疫带走一个有一个生命。
那种来自心底的绝望,仿佛一座大山,重重的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时,医馆内的小厮前来告诉陆昭,又有五个学徒感染。
到目前为止,医馆内原本一百多个学徒与小厮,被感染了十三个,逃走了二十个,累倒下三十多个。
还能动的,还能继续帮助郎中大夫的,居然只剩下七十个不到。
而现在医馆内的病人已经达到五千人。
也就是每一个学徒和小厮,要负责七十来个病人的吃喝拉撒以及他们的病症变化情况。
人手不足,药品耗尽,瘟疫不止,黑暗无比。
常小川再一次换岗进来,此时他整个人已经彻底麻木了,进来之后条件反射的靠在麻袋上便睡了过去,口罩已经紧紧贴在他的脸上,眼睛两边尽是黑圈,瘦小的身子靠着麻袋一阵颤抖,也不知是寒冷还是梦中的恐惧。
陆昭看着他,心底愧疚再度涌现。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着常小川熟睡的面孔却又不忍,一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原本就是一件可怖的事。
因为无论等的是什么,等待的终将是即将老去的。
等死,则是更加可怖的事。
因为无法阻止,只能任由生命消逝,恐惧感和无力感会交替在心中上涨,最终侵蚀整个心智。
作为一个大夫,等病人死,则是最最可怖的一件事。
自责内疚?挫败绝望?
不,这些都只是小部分。
真正让陆昭感到恐惧的乃是人心。
虽然他早已在现代社会里习惯了薄情人事,习惯了人与人只见的凉薄。
可是当他面对此次瘟疫,见得如此惨景之际,他却还是忍不住为这人世间的凉薄人心感到恐惧。
这得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这得是多么可怖的一件事啊?
中国人经历了一千多年的儒家文化洗礼,居然还没能清楚的认识到要团结一新才能战胜灾难,居然还在以个体为单位进行自我保护,容不得半点牺牲,见不得半点亏损。
难道说儒家文化这么多年的洗礼竟全都白费了?
难道说这些所谓的儒家子弟传承下来就都是这样的传统美德?
陆昭无法想像,更不敢相信。
他原本以为现代社会的人凉薄乃是因为生活压力一天比一天大,所以他们没时间去关心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可现在嘉靖四十四年,苏州百姓“富裕”了很多年,吃饱穿暖很多年,为什么还是如此?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陆昭一时只觉眼前黑暗无比。
他的人生里,第一次出现这样的黑暗,也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悲哀与无力。
他想站起身来,可眼前的黑暗却逐渐侵蚀他的心神,四肢开始变得僵硬,整个人都逐渐沉入一种昏聩的迷蒙意识中。
而后眼前最后一丝光亮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