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回过头来再说说李自成这边。自从王瑾他们离开之后,李自成便率领闯军一路北上,进入了吕梁山中。
石楼山曹文诏铩羽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闯将”之名在山西地界迅速变得如雷贯耳。所到之处,官军皆闭门不出,勒索粮食的时候,与士绅乃至县城、州城里的官们讨价还价也变得轻而易举。
在这种情况下,闯军基本上不怎么需要战斗了。他们穿过宁乡县和永宁州,沿北川河北上,进入了磨盘山中。
这一带是临县、岚县、兴县交界之处,东有北川河,南有榆林河,西侧和北侧是湫水。这里遍地是山沟沟,夹杂着一些贫困的小山村,连一家像样的财主都没有,土匪倒是有不少。
李自成在一个叫曹家岭的小村子扎下了营盘,这里是一块山间平地,有一条叫城庄沟的小河经过,水源足够闯军使用。此外,又占据了附近的王家庄、务周会、石盘头三个村子。这一带的老百姓很少,四个村加在一起才一百多人,李自成下令将他们全部迁到石盘头居住,由张礼看管,防止士兵滋扰。
这种地方当然没有乡绅可以打,李自成先后敲掉了方子沟、麻火沟、交山顶的三处土匪,虽然周边治安是改善了,但是土匪也穷得叮当响,缴获到的粮食少得可怜。
闯军在从石楼山北上的路上又收容了一些饥民,现在全军人数为一万四千人左右,每日消耗的粮食数目极大。李自成计划出兵湫水或者北川河的河谷地带,去那里筹粮。
但是,一位使者的到来改变了李自成的计划,此人名叫王之臣,绰号“豹五”,是东边交城县境内交山的寨主之一。
从明朝官府的视角来看,交山的队伍应该算是土匪而非流寇,他们几乎都是交城县本地人,占山为王,打家劫舍。但是后世史家一般都把他们当作农民军看待,同时期的其他农民军也大多认为他们是和自己一样的反王。
各家反王对同行的认知不太一样。比如说王自用,认为所有绿林人物都算同行。王嘉胤则认为,只有流寇才是同行,甚至只有那些造反的边军和李自成这样比较成熟的流民队伍才算同行,一般的成群结伙的饥民都不能算,占山为王的土匪也一样。李自成则认为杀官造反的是绿林同道,只抢老百姓的是地痞流氓。
这些定义都没有特别准确的边界。比如说土匪,有的是江湖人物或者饥民啸聚山林,自然是标准的土匪。可有的则是地方上的恶霸,也建了寨子,也抢劫杀人。他们没有功名,不算士绅,可往往又与官府、士绅有联系,这样的人算土豪还是土匪就很难说了。
交山军对于明朝官绅来说当然是土匪,所有山寨加在一起都找不出一个吃过饱饭的,全是泥腿子啸聚山林。对于各家反王来说,他们则介于同行与非同行之间。任亮、王堇英、郭彦、王刚、贺地草、豹五、短毛等寨主占据了交山、赫赫岩、炼银山、三座崖等地,杀富济贫,颇得百姓拥戴。他们都是当地土著,基本上满县都是亲戚,因而也不会为祸乡里,李自成觉得这帮人很可交。
交山军与王自用、高迎祥都有来往,不过这两支队伍现在都离得很远,指望不上。于是他们找到了李自成,希望与李自成联合作战。
他们的要求很简单,请闯军帮忙把交城县城打下来。不久之前,县里刚刚征了夏粮,好些交不出粮食的人都被拿去县里严刑拷打。各家各户粮食罄尽。
眼看今年年景也不好,到了交秋粮的时候,就算把打来的粮食全交上去也未见得够数。国家的正税其实倒没有那么多,但层层加派实在让人扛不住。有辽饷,有省内的加派,甚至还有交城王府的派差。
交城王一脉是太原晋王家族的分支,自正统三年始封,至今已有近二百年。隆庆四年,最后一任交城王去世。至于他叫什么就不必说了,一来是这倒霉名字根本打不出来,二来打出来你们也不认识,三来是龙套犯不上有名字。
由于他冒袭堂兄的爵位,子孙不得再袭王爵。但是交城王府依然存在,他的后人依然以王府宗理的身份管理交城一系的宗室事务。
把明朝的宗室一竿子都打死是不对的,他们之中也有能为老百姓办事的,也有抗清牺牲的。但是,宗室成为百姓的沉重负担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们的禄米要老百姓负担,还会摊派各种徭役。宗室中有权有势的能欺男霸女、强占民田、放高利贷,甚至公然设收费站勒索过往商旅、贩卖私盐。那些底层宗室,有的则利用宗室身份当起了地痞流氓,到处勒索。
其实宗室之中混得惨的不在少数,大明朝连军饷都拖欠,又怎么可能不拖欠宗室的禄米。仅就山西一省来说,每年禄米开支多达三百一十二万石,早就超过财政能力的极限了,借高利贷都发不出这么多米来。崇祯皇帝毛病虽多,毕竟不是傻子,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和曹文诏、祖大寿、黄得功、何可纲这些人谁更重要他还是分得清的。
那些高级宗室,平素横行不法,或者至少祖宗横行不法过,侵吞了国家和百姓的大量财产,虽然时时哭穷,其实禄米拖欠对他们的影响并不大。但是那些底层的宗室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本来禄米就只有那么一点,一旦拖欠,立时困窘。有人偷偷种田经商来维持生计,也有人试图走上仕途。从万历后期开始,明朝的政策逐步转向鼓励宗室参加科举,崇祯更是看重选拔宗室官员。但能走这条路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下层宗室只能凑合混日子。
尽管宗室并不一定都是国家的蠹虫,但是在这小小的交城县,老百姓确实深刻感受到了宗室的压力。这一任的交城宗理名叫朱敏漕,贪酷而吝啬,县太爷也要让他七八分。交城这个小县养一家郡王何其艰难,好田地都让王府占了,放高利贷王府是头一份,进城卖菜都要交买路钱,各种差役层出不穷。如今虽是灾年,王府对佃户的盘剥丝毫不松懈,不仅租子不减,还要他们出修缮王府的劳役。与此同时,县里为了防流寇,也要加固城墙。过不了多久就是秋收了,壮丁都出劳役去了,连收庄稼的人手都不够。然后再一征秋粮,大家就可以投河上吊了。
所以交山军决定,攻打县城,端了王府和县衙门。杀了县官、师爷、书办、粮差等人,烧掉鱼麟册和粮簿,今年的秋粮就征不成了。打下王府,杀了朱敏漕,烧了他的账本,王府的佃户今年就不用再交租子,借了高利贷的也不必还了,王府中积存的钱粮还能救济那些马上要断粮的人。至于惹了这么大的篓子,以后会怎么样,那也顾不得了,先活过这几个月再说吧。
交山军在另一时空能坚持抵抗到康熙年间,自有其过人之处。他们与本地的老百姓是融为一体的,利用同乡之情和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老百姓成为了他们的眼睛耳朵,为他们提供粮食住处。交山军则帮着老百姓抵御土匪流寇,对抗官府恶霸。
李自成听完王之臣的请求,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如果是过去,他可能还担心动静太大惊动官军,现在连曹文诏都打了,除了打太原之外不会再有更大的动静了。朱敏漕一个郡王府的宗理,论爵位只是区区奉国将军,杀了便杀了,崇祯也不见得专门替他报仇。何况闯军现在比历史上人数增加了太多,粮食压力也因而暴增,李自成必须不断作战,才能搞到足够的粮食。交城王府这块肥肉,岂有不吃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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