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汝宁跑到陇州,已经跑了一千七百里了,还要从陇州跑到西宁,又是一千三百里。你还真是把我们流寇这个‘流’字玩到了极致啊。”刘宗敏大笑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王瑾说:“去趟西宁而已,连陕西都没出,这不比去大凌河安全多了。一旦塞外的战事结束,你们去平凉,就有可能面对洪承畴的主力。之前捉住的那个王承恩部下的俘虏不是交代了,西宁的驻军欠饷已久,薪已积就,只待引火,我去西宁大闹一场,你们在平凉才好攻城掠地。”
李自成问道:“这一次你带谁去?”他对于王瑾各种匪夷所思但听起来又似乎很有道理的方案早就习惯了。王瑾说:“一个大队,加上点辅助人员,三千多人也就够了,玉峰和九条龙跟我去吧。”
王瑾每次分兵带的人都会换,这也是惯例了,不过带田见秀还是头一回。此次出兵要处理的问题比较复杂,没硬仗要打,但麻烦很多,为人谨慎细致的田见秀比那些单纯的战将有用得多。
现有的十三个老管队中,刘芳亮、李过、辛思忠、李友、马世耀、刘汝魁、刘体纯、马重僖都刚刚归队不久。剩下的五个人中,张天琳能用锤子解决问题就绝不用脑子,谢君友也更适合冲锋陷阵,白鸠鹤治军水平高超,打仗则一般,高应双王瑾又信不过。唯一一个既能打仗又能治军,办事稳妥又能独当一面的,也就是谷可成了。
谷可成的伤势已经痊愈了,正盼着活动活动,田见秀当然也没有任何意见。这种东奔西走的日子大家都习惯了,没费多大工夫便定下了分兵方案。田见秀不由得感慨:“只可惜平凉府我们就算打得下也占不住,若是何时有块自己的地盘,也不至于时时这样窘迫了。”
刘宗敏说:“我们有地盘了,那还让不让皇帝活了?要是我们有农田,有矿山,有作坊,有官员书吏,那比东虏差的也只剩经验火候了。投降我们又不用剃头留辫子,到那时还不是一马平蹚。可就是这第一步最难,不灭他几万、十几万官军,就算占了地盘我们也守不住。”
王瑾叹道:“若说我们比东虏受欢迎,那也未必。”众人都是一愣,比东虏受欢迎这个自信大家还是有的,别说是闯营了,就是党家、六队他们,也比东虏好得多吧?
所有人沉默了一小会儿,李自成说:“这话也对,恨我们的人也不在少数,说不定对他们来说,东虏还可爱些。现在不是也有李永芳、马光远、张大猷这些人吗。”王瑾平日闲谈之时,也常把金军诸将的事情说给众兄弟听,所以李自成对金军中的很多人都曾闻其名。
王瑾说:“诸位想想,假如有一天,我们也有了一块地盘,那就说明朝廷的大军基本上也折损得差不多了,那就是我们与东虏争天下。你们把自己带入皇太极的位置想一想,他会用什么办法来对付我们?”
“第一步肯定是用高官厚禄收买文武官员,还要大开科举。”刘宗敏的反应很快,“不过,东虏所到之处到处烧杀抢掠,不会得人心吧。”
李自成说:“东虏能窃据辽东近二十余年,肯定不会只靠烧杀抢掠。现在他们在关内站不住脚,所以才抢劫一番就退回关外去。若是他们能占据关内土地长久不走,也未必会一直烧杀了,至少对那些投降他们的人不会一味地杀。”
田见秀说:“我们对那些贪官污吏,是要拷打追赃的,若是东虏不这么做,这些人多半会卖国。还有就是田赋,若是我们在田赋上偏向穷人,东虏偏向做官的,做官的也要反我们。”
王瑾说:“去年分兵之前我嘱咐大家,向军中做过粮差、书吏的那几个人学明白官府是如何征粮的,你们学得怎么样?”不用他们回答,王瑾看表情就知道谁没完成作业。在座众人都是老管队、管队,自然知道什么底线不能碰,对于王瑾执行军纪一点都不怕,但是对于王瑾查作业可怕得厉害,好几个人都把头低下去了。
李自成笑了笑,他心里一点都不虚,他当年做过里长,早就知道官府是怎么征粮征税的。不料王瑾还是瞪了他一眼:“光你会不行,得大家都会才行。你原来能管好一个村,就算现在本事变大了,难道能管一个县吗?征粮这事要做好,得几千几万懂行的人才行。我不在的时候,掌盘子你得督促大家。征粮这事我们现在没条件做,可是我们不能不懂。”
王瑾扫视了一下:“过天星你把头抬起来吧,老谢,世泰,你们也别不敢看我。今天就算了,等我从青海回来,我挨个考较你们,问题不多,就三个。第一,官府是怎么征粮的?第二,这种办法哪里不好?第三,我们怎么才能比他们更好?”
李自成拍了拍手:“兄弟们,能坐在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不好学的。过去教你们排兵布阵、行军作战,你们学得认真,这钱粮的事也得认真才行。从我开始,有多少人是被官府征粮逼反的?你们就不想知道是因为什么吗?我们造反,不是把贪官污吏杀了就完事了,我们不能一辈子靠打土豪吃饭,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土豪可打。国家还得有人管,我们若是不会管,就只能再交给另一群贪官污吏,那我们造反还造个什么劲。”
张天琳说:“钱粮的事自然是要紧的,只是现在反正我们也没粮可征,也不急着非得现在学吧。”李自成说:“一个县的做公的,少则一两百,多则上千,接管的时候若不派去几十人,还不是和如今的县令一样受胥吏摆布。一个省有几十上百个县,等到要用人的时候再学,再教,来不及的。”
王瑾说:“接着我们刚才的假设,我们有了地盘之后,清丈田亩,均平赋税,限制利率,削减地租,废除奴籍,整顿司法。这个时候,金兵带着八旗兵进了关,下令一切照旧。你们说,大明的官绅们会不会帮着金兵和我们拼命?”
按照常识来说,答案是不会。就闯军将领们从评书、戏文里学来的世界观来说,关云长、诸葛亮、岳武穆这样的才是大英雄,秦桧、张弘范之流都是要遗臭万年的。不能当汉奸,不能卖国,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仔细一想,想想日常见到的大明官绅们的节操,这事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刘体纯掰着手指头数着闯军的老对手们:“卢象升是一定不会投降的,左良玉是一定会投降的,洪承畴不好说,曹文诏……或许不会吧,贺人龙大概也是要投降的,李卑和尤世禄大概不会,陈奇瑜、练国事……也不好说,白广恩就不用说了,陈永福应该不会,许定国和卜从善多半会……”
答案很不乐观,单以闯军接触过的这些人来说,保守估计能叛变一半。而且他们的估计实在是太保守了,比如说唐通,此时闯军诸将还都觉得这人是比较有节操的。
李自成说:“真到了这一天,我们怎么办?也学东虏让那些贪官劣绅继续做官吗?如果杀了他们,我们又不会屯田,不会征粮,不会开矿,不会治水,不会养马,不会打铁,不会做生意,不会造铳造炮,我们打得过有士绅拥戴的东虏吗?”
一群被官军追得到处跑的流寇在思考这些问题,场面着实有点诡异。其实张天琳的话也有道理,王瑾现在思考这些问题,是很有杞人忧天的意思的。都不知道下个月会不会被洪承畴打得跑到山里啃树皮去,想这些的确用处不大。
造反的日子大部分时候还是要考虑现实的,王瑾想的这些东西,除了在河南搞狡兔三窟的时候外,至少几年之内对闯军并无多大帮助。支持闯军诸将学习这些的动力,主要是对王瑾的信任。
闯军诸将早已习惯王瑾这种超前得没多大用处的想法,王瑾教给他们的、让他们学习的东西,未必对眼下的困境有帮助,但是给了他们完全超越原有世界观的希望。虽然大家都并不太相信自己就是能平定乱世、拯救天下的人,可王瑾一直坚定不移地这样认为,他们也只好信了。
饭都不一定能吃饱,却要考虑如何逐鹿天下,如何建设国家,如果换成别的人,王瑾肯定不会做这种异想天开的要求。
但眼前的这些人是最后的希望,如果他们做不到,下一个机会就是三百年后了。
或者让闯军天下无敌,或者再活三百年,王瑾觉得还是前者容易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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