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句话用在曾经的辽朝西京云中城身上,应景却不贴切。
辽重熙十三年(1044年),云州升为西京大同府,自此大同成为辽代五京之一,历时81年。辽时,大同以辽之陪都兴盛于北地,为中原及北方游牧民族之交汇地。
金灭辽之后,大同仍为金西京,以宗室重臣完颜宗瀚为西京留守,并建枢密院等辅之。
无奈,宣和年间(公元1122年),金攻打西京时,都城四陷,殿阁楼观,付之一炬,后又屡遭战火,楼阁飞为埃坌,殿堂聚为瓦砾,栋宇所仅存者,十不三四。到了金人完全占据西京,云中府已是残垣断壁,一片凄凉。
如今距离辽亡金兴,已经过去了近十年光景,云中府也在时间的推移中,慢慢医治战争的创伤。
云中府全城周长20里,守御设施齐全。每面城墙各辟城门一座,东曰迎春门,南曰朝阳门,西曰定西门,北曰拱极门。城内,一条条齐整的十字街将城中划成若干居民坊。
城北乃是政治和军事中心,官衙和军营多建于此,西京留守兼云中府尹衙署在拱极门之西。
秋意浓,幽寒入骨,但对这些黑水白山中出来的女真人来说,气候宜人,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云中府,金人西路大军集散之地。
云中府府衙大堂前院,几个赤着上身,浑身血痕累累的长大军汉被绑在木桩上,正在被金兵用沾水的皮鞭用力抽打着。
“元帅,饶命啊!”
“饶命啊,元帅!”
被打的金兵军官们浑身是血,嘴里尤自喃喃说道,有气无力,奄奄一息。
“粘罕,别打了。再打下去,就该出人命了!”
完颜银可术不想把事情弄大,从而影响军心,赶紧上前劝道。
“如今大军之中,一半都是汉儿,若是军令过于严苛,只怕会引起军心不稳。”
听到完颜银可术的话语,完颜宗瀚挥挥手,鞭刑也停了下来,金兵军官被士卒们架了下去。
“这些没用的蠢货,让他们攻下居庸关和金坡关,增援燕京城,谁知道一个个被宋狗打了回来,屁滚尿流,还好意思回来!”
完颜宗瀚怒骂道:“如今倒好,宋狗占了燕山府,兀术自榆关撤入北地,燕地十几万大军损失殆尽。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完颜银可术脸上一红,完颜宗瀚的话语里面,也隐隐有责备他的意思。
宋军进攻忻州,他只能退却。谁知宋军步步紧逼,凭借火器凶猛,占据了雁门关大大小小的要塞。如今忠义军大军要进入云中之地,接下来是要经过一场场大战了。
宋军势如破竹,他不由得百感交集,心里也是暗暗诧异。宋人破居庸关、古北口、得胜口,都是一日辄破。即便是燕京城,也不过是几日,十天功夫,就平定了燕地。
十天功夫,十几万大军,灰飞烟灭,荡然无存,金人在燕地数年经营,毁于一旦。
燕京城固若金汤,如何可能会两日即克?
原以为宋军攻西夏,必定是一场场血战。西夏人骑兵如此之多,据城而守,谁知竟被宋人如此一一攻克,损兵折将,十几万大军丧死伤殆尽。
战事的进程,竟然是如此的迅速,宋军凭着火器凶猛,士卒精锐,当者辄破,就连女真铁骑、西夏重甲骑兵依然是无济于事。
宋军驻扎于延
安府,完颜希尹的五万步骑竟然在河外三州无功而返,士卒懈怠,分明是对王松部,失去了与之一战的勇气。
云中虽集中了十几万大军,完颜银术可却明显感觉到了底气不足,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宋军北上、西进的念头油然而生。
战犯排行榜上的甲级,杀人如麻,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千万宋人百姓心目中的刽子手,王松恨之入骨的侵宋元凶。
想起当年汴京城上,王松对他怒骂的情景,那目光里面的仇视和冷酷,完颜宗瀚不由得心里面一寒。
国仇家恨,王松杀了完颜宗望、完颜阇母、完颜宗辅,现在终于要轮到他和完颜银术可了。
“元帅,副都统,我军在长城要塞的哨探正在府衙外求见。”
军士的话语,让冥想中的完颜宗瀚和完颜银可术都是一愣,难道说,鞑靼那边又出了什么大事?
哨探呈上书信,完颜宗瀚皱着眉头打开,只看了几行,心里就是一寒,久久说不出话来。
完颜银可术接过邸报,仔细一看,也是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十月一日,宋军万人兵犯焦山,歼灭步骑两千余人。同日,宋军入奉义北岭,我军撤入内县;十月二日,万人宋军兵进三木岭,两军相遇,宋军歼灭我军三千人,进而占据官道要塞……”
“宋军大概有多少兵马?”
“宋军从西到东,据守要塞和山谷,大概有五六万人。”
一旁的高庆裔看了一会军报,思虑片刻,心中仍然疑惑不解。
“宋狗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要关门打狗吗?”
完颜银术可白了一眼高庆裔,不过,却并没有发火。正如高庆裔所说,宋军怕是要像攻取燕京城一样,先占据外围要塞,然后再合击云中,瓮中捉鳖。
只是,云中有十几万女真精锐,忠义军真有那么大的胃口和自信吃掉对方?
况且,云中平原,还不是任女真铁骑纵横,宋军又能奈我何?
“宋狗真是狂妄,狂妄至极啊!”
完颜宗翰气极反笑,脸上肌肉扭曲,可见内心的愤怒。
区区几万宋军,竟然妄想围歼自己的十几万女真精锐,当真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元帅,宋狗攻势凶猛,兵锋正盛,两路大军数十万之众,要不要舍了云中,退到鞑靼的地盘,伺机恢复?”
高庆裔忧心忡忡,还是为眼前的战局担心。
“啪”的一声,高庆裔脸上多了一道鞭痕。
“高庆裔,你再胡说八道,扰乱军心,休怪我军法无情!”
完颜宗翰脸色铁青,眼里寒意逼人。
“十几万大军退到草原上去,吃什么喝什么,难道都要饿死冻死?我大金国已经丢了燕京,不能再丢了云中,要不然,只能和那些鞑靼部落抢食,我大金国真就完了!”
高庆裔唯唯诺诺,抚摸着脸上的伤痕,讪讪而退。完颜银术可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片刻,压低了声音。
“粘罕,你这样对高庆裔,他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什么想法,投宋?”
完颜宗翰小眼睛一瞪,冷笑了一声。
“宋人眼中的汉奸,侵宋的帮凶,血债累累,十恶不赦,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造次!回头说几句好话,跑的比狗还快!”
“话是这样说,但还是小心点,尤其是这个时刻。”
完颜银术
可看了看周围,微微皱了皱眉头。
“宋军就要兵临城下,城中人心惶惶,那些个汉人官员,可要分外小心!”
“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谁敢闹事,直接杀了就是。”
完颜宗翰摆了摆手,脸色难看至极。
“银术可,你带五万大军,马上北去,速战速决,把侵入长城要塞的宋军各个击破,确保后路安全!”
完颜银术可点头领命,刚要离开,军士急匆匆上来,呈上军报。
完颜宗翰看了看军报,不由得怔了片刻。
“宋军两路大军齐头并进,距云中不过百里……”
“宋军怎会如此凶猛,如此凶猛?”
完颜宗瀚正在发呆,高庆裔又急急忙忙进来,满头大汗上前禀报。
“元帅,副都统,云中府同知孙九鼎携同两位兄弟和家人昨夜潜逃,不知所踪!”
“孙九鼎,一门三学士的孙九鼎!”
完颜宗翰脸色巨变,放声怒吼了起来。
“我大金国对他不薄,他为何要行此不忠不义之举?这些狗贼,忘恩负义,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完颜宗翰心头一阵绞痛,眼前金星乱冒,他头痛欲裂,不由得大喊了一声。
“痛死我了!”
完颜宗瀚眼前一黑,庞大的身躯向后倒去,旁边的亲兵赶紧上前几步,扶助了他。
“赶紧把元帅扶下去!”
完颜银可术大声喊道,左右的军士赶紧把完颜宗翰搀了下去。
完颜银术可忧心忡忡。自从忠义军北伐的消息传来,燕云之地的汉人纷纷南下,即便官府三令五申,杀了不少流民,也阻挡不住他们南下的决心。
如今,就连大金国的汉人官员也开始逃了!
亡国之相,风雨飘摇。难道说,大金国真的完了?
燕地十几万金人精锐,只是七八日光景,便是灰飞烟灭。如今宋人倾国来攻,云中府能抵抗得了几日?
如今二十几万宋军精锐齐头并进,十几万女真大军人心惶惶,并无与之一搏、聚而歼之的勇气,只能说时移世易,势头已经倒向了宋军一边。
他们这些人,当年侵宋,屠城灭郭,杀了多少宋人百姓,蹂躏了多少宋人女子,所犯下的罪行可谓是罄竹难书。
宋人所受的苦难,忠义军记载成血泪史,如今拿来展示,要让他们偿还这笔血债,难道不是自作自受,罪该万死。
“副都统,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南下,杀那些宋狗个屁股尿流,也好抢些金银珠宝之物,让家里人乐呵乐呵!”
完颜银可术一愣,年轻的卫士显然刚加入队伍不久,野心勃勃,勇气可嘉,却不知道如今面对的形势。
“我军看起来兵强马壮,实际上却是危机四伏。”
完颜银可术咳嗽了几声,耐心道:
“南边是河东宋军,东面是燕山府宋军,北面宋军又占了长城要塞,我军腹背受敌,形势不容乐观。再说了……”
他苦笑道:“你就说我们金军,里面有汉儿、契丹人、奚人,你敢保证,这些人和我们是一条心吗?”
卫士大声道:“副都统,谁要是敢有贰心,咱们就杀了他!”
完颜银可术摇摇头。数万人,怎么杀,难道真要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一阵秋风吹过,完颜银术可彻体生寒。山雨欲来风满楼,就看最后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