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中城,华兴学宫门前,钱凤不由思绪发散,这华兴府教育为先、百姓为先、文武并举、实践求实、立法陪审,还有炎黄雕像、英烈祭堂、公共园景、巨型水车,还有八车宽的主街、笔直平整的马路、规整有序的砖石楼宅、错落成网的给排水系统...
不论从精神层面还是物质层面,无不显示出华兴府的卓尔不群,也难怪包括他钱凤在内的一众考生这一路显出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模样。回想所见所闻,一系列的震撼与感慨,之前一直躲在乐岛一角自怨自艾的钱凤,霍然感觉自己的三观都快模糊了。这里到底是正统不容的贼军巢穴,还是令人向往的大同乐土?
“士仪兄,走啦,排队进场啦。”箕信的低呼令钱凤回过神来,张憧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去忙自己的事儿了,挨着他的只剩下了箕信这个无人可挨的韩人。考场已经开始检查入场,众人正在缓慢的排队前行。
或是憋话憋得久了,或为缓解应考紧张,箕信偷指大门口一位魁伟彪悍、相貌堂堂的督查官员,不无八卦道:“诶,这次科考还真够规格嘛,看见没,门边方走出的那位,跨刀巡查的虬髯大汉,便是新任的司法部刑部侍郎铁凡,本是大晋廷尉府的知名捕头,三月前投的华兴府。听说过没有,这厮与咱们府主不打不相识,他抵达罗口湾码头时,一见到前去迎接的府主,就先与咱们府主直接动起手来了呢。”
钱凤一愣,以往没少听闻投奔自荐的人才,就像他钱凤昔年投奔琅琊王氏,无不花样百出的引起主家的重视乃至重用,可一上来就寻主公动手的还真罕见。左右排队无事,他饶有兴趣道:“哦,还有这般毛遂自荐的,那他打赢了府主没有?”
箕信做窃语状,一脸坏笑道:“士仪兄这次却是猜错了,某听小道消息说,那铁凡可非毛遂自荐,而是本就与咱们府主有着过节,好像他在洛阳丢官就与咱们府主有关,其人又是个眼底不揉沙子的主,是以,嘿嘿...听说二人打了近百招,谁都奈何不了谁,最后是同来的祖逖大人给劝的和,主公还向铁凡致歉才算了事。”
“不会是府主昔日匿名安海贼之际,做了什么案子犯到了那位铁凡吧?”钱凤亦觉愕然,眼珠转动,复又问道。他倒是猜出了大概,正是去年纪泽在桃花渡蒙面救下丐空空那次,坏了铁凡的前程,却令铁凡阴差阳错的反过来投了华兴府,也算一件离奇之事了。
“具体事由不得而知,大概正如士仪兄猜测那般吧,但府主当时定是在行侠仗义,占着理,否则按那铁凡的秉性,也不会留在华兴府。呵呵,可怜那铁凡,许久才知道害他倒霉的正主,还是自个巴巴投奔的主公,据说当时场面好不刺激,好不尴尬,好不令人畅想啊,嘿嘿。”箕信一脸揶揄道,看来也是个不乏闷骚的主。
旋即,似觉自个这般说笑府主有所不妥,箕信忙又补充道:“其实,某更敬佩府主大人之胸襟,非但愿意折节致歉,还用人不疑,直接给他铁凡封了五品侍郎的大官,连假字都没缀呢。正是府主这等英雄,才能聚拢华兴府数十万流民之心,才能吸引各方贤才来投,甚至昔日之敌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虽知这个箕信不无歌功颂德,但钱凤却被带入了自身处境。这铁凡本为府主之敌,如今却能放下过节,心甘情愿的为华兴府效力,那么,他钱凤呢?
要说他钱凤有足够理由痛恨华兴府,他一名寒门书生,昔日投奔故吴士族无门,继而跋涉千里,废了多少力气,总算得以入幕琅琊王氏那等顶级士族,容易吗?而且,凭借真才实学与不屑努力,他已得到一些王氏高层看重,若非被掳来乐岛,他或许就将被遣往王氏俊彦王敦帐下听用,偏生就待最后一哆嗦的时候,被安海贼毁了一切前程,以至他整整一年才缓过劲来。
事实上,他钱凤今番参加科考,本意可不是改善自身在华兴府的处境,抑或换船谋个前程,而是在为日后逃离做准备。阴差阳错被掳来乐岛,这里除了血旗军与安海贸易的可靠府民,抑或华兴府专事组织的人员,普通人迄今只进不出,更别说他钱凤是名源自俘虏的平民。
尤其两月前华兴府统计自愿返归大晋的流民,当他得知自己这个俘虏出身的王氏门客仍也不符合条件之后,钱凤只得将逃离自身悲剧的期望瞄准了科考,只要表现突出,得了官职,日后难免没有前往大晋公干的机会,岂非就能走脱了吗?由是,他钱凤这才精神抖擞的来了科考考场。
然而,走了这趟乐中城,钱凤现在却犹豫了。原本,儒家的君君臣臣和大一统思想令他本能的希望为大晋正统而非华兴府这个小庙效力,好吧,他压根就非愚忠之人,实因他没看好华兴府这伙贼军组织,但他的理性又告诉他,他这么个投过王氏又陷过贼巢的寒门子弟,在大晋基本已是仕途无望,这也是他之前消极的主因。
而今,乐中城的一系列震撼与感触,让他蓦然对华兴府这个小小庙宇更多了欣赏,对其前途更多了看好。那么,是否干脆将错就错,借科考机会一举出头,留在华兴府一展抱负呢?钱凤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的念头...
“证件,请出示证件!”这次,令钱凤回神的是门口初检的捕快。他霍然一惊,继而哑然一笑,今个来乐中城赶趟科考,自己未免太多感触了,还是且行且看吧。
然而,入门没走两步,钱凤再次目光一凝,因为,他在学宫操场的显眼位置发现了一座人物雕像,丈半高,看痕迹刚摆没几天,而且,这做雕像的人物右手持剑,左手捧卷,显然不是司空见惯且理所当然的孔子造型,难道这华兴府的学堂还敢供奉着孔圣之外的人吗?
答案是肯定的,钱凤目光下移,从雕像铭文上知晓了这位的身份——周公。钱凤无语,死死盯着雕像,面上变幻不停,浑身都不得劲,可自认儒家门徒的他,却又发不出飙来。周公可是孔子推崇的圣贤,孔子还曾自认为其弟子,更是儒家所推崇的周礼源头。
要说能坐在学堂里代替孔圣接受膜拜而让儒家无话可说的人物,可能还真就只有周公这么一位,孟子都不行。只是,周公算是孔子的老师不假,算是儒学中的圣贤也不假,但他同样也是法家、墨家、兵家、道家等等学派的圣贤,也是老子、韩非子、墨子等人自认的师承啊!
联想到书馆前的“非怀疑何以解疑,尽信书不如无书”,钱凤总觉得这个周公雕像的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却又一时无法看清。难道那位纪某人想要挑战孔圣和儒学,可观其过往所为,虽然有着诸多出格之处,却也从未明着触及过儒家的底限呀,而且,他一个勉强上岸的贼军头,带着一帮基本只懂打杀的泥腿子,有够折腾这等高层次思想学术问题的资格抑或能力吗?
停!打住!钱凤忙甩甩头,震撼太强,触动太多,大脑已经超载过热,眼见就要进入考场,自个不能再继续这么瞎想了,甭管如何,还是留点脑子先科考中榜才是正理,没的自己一身才学,这趟却混个名落孙山,那才叫坑憋!
这一时空的第一期科考尚无舞弊之忧,所谓的入场检查看似架势不小,却无非是登记考生并分派考场,考生们自觉循规,考官们也无挑刺,考场内外那些捕快乃至盔明甲亮的执勤军卒,更像一种摆设。很快,一干考生顺利的入了各间考场,箕信主选的是明法科,钱凤主选的是明经科,二人就此分开。
在现场考官的指引下,钱凤来到一张考案前坐定。考案右上是华兴府内早已普及的鹅毛笔与碳黑墨水,左上则是一份餐点,用于满足考生长时间应考的体力需求。
静待良久,随着屋外传来一阵梆子声,现场考官从外取来四个密封的口袋当众展示,继而一一拆封并依次给每名考生分发了四份考卷。钱凤一眼便看到,每份考卷的考生姓名下方都有着一道密封线,心思敏捷如他,立刻明了其用意。联系进场诸般种种,他不禁为科考安排者的缜密叫好,却不知这仅是某人的一次照猫画虎。
考试时间足有三个时辰,钱凤并未急于答卷,而是先将四份考卷大体浏览一遍,他虽主考明经科,却也不会放弃必可加分的其余三科。正考的难度明显比初考要难上许多,且所考内容更倾向于实际。
譬如明经科的最后一道大题是根据华兴府现状就对内或对外策略写出一篇策论,明工科的最后一题要求考生就现有的工具、工程或者生产给出一项实用的设计抑或改进建议,而明算科的最后一题则涉及一项具体的税款核算,考生须根据题中提供的税法细则,对一家涉外商行及其东家、管事的一应应纳税款予以核算。
钱凤思维敏捷,涉猎广泛又博闻强记,更是做过账房,管过后勤,堪称理论结合实际的复合型人才。他一番浏览,除了明工科最后一题心中没谱,只能寻个兵书里的攻城车象征性改良一把之外,他倒是题题门清,便是纪某人那道小有难度的逻辑题,思索片刻后,也被他窥破究竟。
当然,门清不代表答题容易,阅览之间,不乏让钱凤觉得头疼的考题,譬如明经科的一道史政题,就提及了两年前石超兵败平棘之后,成都王司马颖因为顾忌其母程太妃的个人喜好,明知守不住,却迟迟不肯撤离邺城,直至丧失最后的万余兵力,令自身与随众惨淡收场的事例,让考生依据这则明面消息,评论孝道能否作为司马颖此番决策错误的理由。
《资治通鉴》有载:“浚以主簿祁弘为前锋,败石超于平棘,乘胜进军。候骑至鄴,鄴中大震,百僚奔走,士卒分散。卢志劝颖奉帝还洛阳。时甲士尚有万五千人,志夜部分,至晓将发,而程太妃恋鄴不欲去,颖狐疑未决。俄而众溃,颖遂将帐下数十骑与志奉帝御犊车南奔洛阳。”
虽未读过《少年中国说》,钱凤却也隐隐明白封建帝王们屡屡以孝为先,恨不得高于一切的内在寓意,实因父母老人保守,唯保守者最利统治稳定。而提倡开拓创新甚至海外冒险的华兴府,显然不喜欢孝道太过凌驾,否则单一句“父母在,不远游”,就能令华兴府闹起海员荒。
是以,此题的正确答案显然是要批判司马颖的愚蠢行为。但坑憋的是,非是他钱凤不知题意,而是此题的正确答案涉及对孝道的质疑,抑或需要从孝道中剔除掉愚孝部分,实则仍是否定了孝道的制高点。有些事能想不能说,这岂非逼着大家白纸黑字的表态,说出硬杠三纲五常的话吗?
然而,没有最坑憋,只有更坑憋,当钱凤最后浏览到明法科的最末一题,却是深深皱起了眉头,好险没当众骂娘,至少他就听到有别的考生在嘟囔骂娘的。因为,这道题目竟是要求考生依照华兴府法规,对“三北案”予以分析并重新给出判罚。
所谓的“三北案”,是一个《韩非子》中抖出的事关孔子的黑材料,是一个对儒家来说讳莫避谈的命题。春秋时,有鲁人随其君战,三战三北,彼时,孔子为鲁卿,负国家社稷之重,执司法之权,乃询其故,彼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于是以为孝,举为吏!这便是昔年法儒两家一度争论不休的“三北案”。
分明是个三战皆背向而逃,外战怯懦的孬兵,却被孔老夫子因孝加官,不说按照华兴府的法规,按照秦汉魏晋哪朝的军法,这名逃兵都绝对该死,孔老夫子这事儿纯属瞎搞,便是在如今像钱凤这般的许多寒门儒生看来,这家伙也当被正法。
然而,钱凤明白,这道考题中明显有着两个又黑又深的大坑。其一,忠孝难以两全之时,是情大还是法大,是国大还是家大,这是士大夫们所主导的儒学长久以来所不愿正面回答的,因为这个问题将君主与家族摆到了对立面,实在叫士大夫们难以坦诚心声啊。
钱凤不由想起了另一桩恰恰对立的有名公案,也来自《韩非子》:“楚有直躬,其父盗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报而罪之!”
这事儿说白了,就是楚国有个遵纪守法好百姓,名叫直躬,他发现自家老爹偷了羊,便去官府举报这等偷鸡摸狗的不法行为。忠孝难以两全,儿子告老子,事情闹得挺大,众说纷纭,一直上到了楚国令尹那里。结果,令尹大人信奉儒家的一套,不喜直躬这个不孝子,一句父罪子担,便将直躬给砍了。
典型的儒以文乱法!这个判决显然难以令君主们满意,都这样谁还先公后私?都去因私费公了,谁还效忠君主?儒家门徒自不愿被《韩非子》搞得失去圣宠,但苦于法家圣贤韩非子名头太大,不能采取常规手段直接抹黑喷倒,于是他们便鱼目混珠,利用儒家最擅长的春秋笔法,推出了直躬一案的许多别样版本,以混淆视听,其中最令儒家门徒满意的当属《吕氏春秋》那一版。
吕氏春秋给这则公案加续了一段,直躬的死罪令尹判是判了,但最终该案又上达天听,楚王插手,赦免了直躬的死刑,还加赏了直躬。注意,是赦免,而非推翻令尹的判决。这下皆大欢喜,忠孝两全,仁者无敌。但是,每个看过《韩非子》的儒家门徒,都无法自圆其说,趟过原版直躬案的那道坑,恰似三北案中那个逃兵的狡辩理由,若按儒家的孝道理论来说,真的很强大!
钱凤看得通透,如今的门阀政治下,士大夫阶层自身以家为大,却要求泥腿子们以国为大,两套标准怎能正面评说呢,所谓儒以文乱法概莫如斯。而这道考题,也是纪某人要求科考选官们表态,掌公权者公私孰重?
第二个坑就更严重了,简直就是天坑。想想学宫门口摆的雕像是周公而非孔圣人,正确答案不言而喻,但那是要求考生们批评孔老夫子的过失啊,这叫钱凤如何下笔?
独尊儒术以来,被奉为圣人的孔老夫子,言必金科玉律,可以曲解,可以误导,却绝不可有错,否则叫那些自小被告知孔老夫子是完美圣贤的淳朴百姓们,如何再信任儒学与士大夫们,更叫那些动辄引经据典指斥他人是非的儒生们,日后如何理直气壮的以德服人,想喷就喷呢?
虽然东汉末迄今,百多年的武夫当国和皇权变迁下来,当今儒生们早就将能丢的节操都给丢了,此时儒学的风气堪称开放,可这道考题依旧碰触了儒家的底限,委实令钱凤震撼甚至惊骇。莫非,那位纪大府主竟然疯狂到了想要动摇儒学地位的程度?
如何回答三北案这道题目业已一目了然,就看你敢不敢如实回答,但明白归明白,钱凤还真就放不下节操来直接跳坑,尤其是后面的这个坑。
无奈的拍拍脑门,钱凤提起鹅毛笔,正式从头开始答题,至于这个令他无语的“三北案”,以及那个头疼的程太妃事件,还是留到最后再攒劲吧,却不知待会儿是该放弃节操,还是设法推推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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