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城西郊,山丘之脚,当众对司马睿一顿殴打之后,纪泽丢下亲卫们打扫战场,自己则骂骂咧咧的拖起司马睿,进入其那辆豪华马车并关上车门,还令纪铭与剑无烟十丈外警戒。随后,马车内隐约传出司马睿的惊叫,继而是一阵殴打和告饶的声响,接着便沉寂无声。蓦然,车内再度传出殴打声与惨叫哀求声,继而停歇。蓦然,声响再起。如此不定期反复,直至后来,司马睿业已传出歇斯底里的啼哭。
半个时辰后,纪泽施施然走出马车,车内是目光呆滞且五花大绑的司马睿。看起来,纪泽不过是一个人又寻司马睿出了番恶气,但只有这二人心中知道,在纪泽的怀里,揣着一叠司马睿书写签名与画押的材料,多是司马睿的声明,也有几份是其未署日期的书信。
其中,声明内容充斥着对东海王司马越、当今圣上司马衷乃至司马家历代皇帝的诋毁辱骂,言辞之恶毒、秽语之不堪简直令人发指!而书信内容则是以司马睿的口气,勾结有关人等谋逆起兵,乃至谋杀司马越等等。
五年前,晋武帝选定的隔代继承人愍怀太子,被贾后骗入宫中,逼其饮酒,醉后被诱写出一份大逆不道的材料,凭此贾后逼晋惠帝废了愍怀太子,最终还将之毒死,就此开启了八王之乱后期的大规模内战。纪泽却是仿效此法,逼迫司马睿写出黑材料,从而要挟其忘记今日之事。
纪泽相信,有此小辫子,在司马睿摆脱小弟身份之前,当不会与他这个乔装匿名者鱼死网破,甚至连追查都未必敢大张旗鼓的进行。况且,方才在车内随时制造的小黑屋环境,他对司马睿的殴打可非简单的逼供,而是利用前生的心理手段,进行了无规律、无理由、无下限的恶魔式折磨,给司马睿留下了深度的心理阴影,足令司马睿日后压根就害怕想起自己,也算再加一道保险。
出了马车,亲卫们业已清理完现场,不过,一名队率却是表情怪异的过来禀道:“郎君,另一车中还有四个女子,该如何处置?”
“一道绑了就是。”纪泽毫不在意道。对方队伍中另有一辆寻常马车,想必这四个女子是侍候那司马睿的婢女,这种境地下纪泽可没心情怜香惜玉。
“可是,其中有两名女子正被捆绑,且在晕迷。”那队率解释道,面色不无怪异,“郎君还是过来亲眼看看吧。”
纪泽随那队率来到另一马车门前,看着车内两名晕迷的女子,他不禁怔了怔,甚至还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两名女子一个是中年妇人,看服饰像是随从,而另一个则是二八少女,面戴素巾,可看那无比熟悉的眉眼,颇似雅馨的眉眼,这少女不正是半月前在汝南马家集遇上的那位莲花圣使吗,也难怪队率之前会表情怪异了。
再见这莲花圣使,纪泽不光惊愕,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不假思索的,却又手指颤抖的,他一把掀开了少女的遮面巾。这一刻,他心绪难明,既幻想她是惠馨,又不愿她像惠馨!
“哎...”面巾掀开,露出了她的真容,纪泽随之长叹口气。这少女琼鼻挺俏,樱口红唇,鹅颈桃腮,肤若凝脂,一双微凸的颧骨略显刚性却无损柔和,配以那对柳眉杏眼,活脱脱一副天香国色,只是,其长相确实与惠馨天差地别。这令纪某人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产生了幻想破灭的无尽怅然。
“你在做什么?如此无礼?”剑无烟颇含愠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惊得纪泽手指一抖,面巾落回原味,引得剑无烟一声轻咿,“咿,这不是那个莲花圣使吗?怎会被擒在此?对了,说你呢,干嘛掀人面巾,有何不轨企图?”
“尽瞎想些什么?这女子晕迷不醒,某仅是观其面色以探症结而已。”感受到雌虎之威蓄势待发的气息,纪某人眼珠一转便给出解释,还不忘一语双关的反诘道,“你说这些女子也真是无聊,面容乃上天所赐,丑美只在一心,何必遮遮掩掩,令人徒增隔阂,岂非麻烦?”
或被击中心思,剑无烟没了动静,纪泽松了口气,关注再回莲花圣使。现在可非研究长相之时,他斩断捆绑二人的绳索,只是,二女虽然呼吸均匀,衣衫整齐,应无生命之危,也未受过侵犯,但毕竟处于深层晕迷。没说的,自要解救。
纪泽召来真正的岐黄圣手纪铭,让他检查二女,结论是二女中了一种厉害的迷药,生命无忧但非解药难以苏醒。纪泽自然问讯司马睿,这位王爷已被收拾得服帖,相当配合,竹筒倒豆子般将有关二女的一切都给招了。
少女名为顾敏,其出身竟是故吴四大士族周氏某房的嫡女,另一中年女子则是顾敏的随护剑婢夏竹。顾敏幼年因体弱多病,按迷信说法被送往时为天师道徒的张继处拜师修行,继而在家族默许下,跟着加入了其师张继后来创建的道教旁支莲花教。莲花叫亦宗教亦帮派,是散布江淮的一股不小势力。顾敏非但貌美,更是身兼莲花圣使与顾氏嫡女的双重身份,价值不言而喻。
司马睿一度偶见顾敏芳容,惊为天人,再探知顾敏身份,却是动了将她收为侧妃的念头,目的自是鱼与熊掌兼得。怎奈生性好强的顾敏更喜江湖游历,对嫁给司马睿成为笼中之鸟并无兴趣,顾氏也对当前的琅琊王并未看好,不愿嫡女嫁为侧室。故而司马睿一时不曾遂愿,但仍不愿放弃。
办法总比困难多,因顾敏有家世背景且受师傅喜爱,成为几位师兄、也即另外几位莲花圣使争夺下一任莲花教主的强劲对手。是以,几位师兄获悉司马睿心思之后,颇想将之“卖”给司马睿,既除了对手又讨好琅琊王,双方一拍即合,所以此番顾敏在不知就里下遭了暗手。
昨夜,便是顾敏的二师兄勾结琅琊王府,由心腹教徒趁着暂留相城的顾敏不备,对其下了迷药,并送给另事路过的琅琊王府诸人。自然,接下本该还有一场司马睿英雄救美从而博得芳心的预定戏码,却因司马睿气不过纪泽这一恶少而生了变故,以至顾敏反而落入纪泽手中。
听了司马睿的一通啰里八嗦,纪泽明白了事情原委,丝毫没有英雄救美的喜悦,反是头疼不已,这个顾敏真是个极有缘份的麻烦人物啊。又是琅琊王府和江南顾氏的官场纠结,又是莲花教的内部纷争,他纪某人身为血旗将军,可不想连累自家卷入这种漩涡。看来,自个与这顾敏的莫名缘分,还是就此打住的好。
诸事了解,纪泽下令将那辆豪华马车推入林中,将琅琊王府的所有人也悉数捆到林间树上,顺道从青衣老者怀中搜出解药,继而架着载有顾敏二人的马车,带上所有马匹与缴获扬长而去。期间,琅琊王府的一干护卫高手被点了穴位,大约两个时辰后才能恢复,相信那时候他们自会解困。
人声马声渐去,这片树林陷入宁静。良久,却听一声凄厉犹如狼嚎的嘶吼在林间突兀响起:“藏头露尾的贼人,本王誓与尔等不共戴天!待他日捉住尔等,本王定将尔等剥皮抽筋,烹肉炸骨...”
“咔嚓!”正当司马睿歇斯底里的抒发恨意之际,或是松鼠踩下了什么枯枝,林间蓦然发出一个声响。旋即,本还恨意滔天的某人,抒情戛然而止,代之以一声惊恐彻骨的尖叫:“啊...”
惊叫悠长,继而又是良久无声。直到半个时辰后,司马睿似也终于恢复了大王本色,显是为了遮掩糗事,他再度开口,面色狰狞的对一干护卫厉喝道:“我等途中休息时骤遇山体塌方,刘老为护我被击成重伤,顾氏那小贱人不知所踪。尔等只须记得这些,余者即刻忘却,若谁胆敢泄露其它分毫,本王誓将灭其全家,不,是全族...”
再说纪泽一行,出了树林西行十里,他们寻一偏僻处停下马车,给二女喂下据说见效颇快的解药,并将自己手书的一份有关她们被掳内幕的材料留在显眼处,算是对这份莫名缘分的仁至义尽。最终,再度凝视那双眼睛片刻,纪泽终是关上车门,翻鞍上马。
“英雄救美啊!你真就这般离去,连个面都不见,话也不说一句?”马车之旁,剑无烟驱骑凑前,齐头并辔,既喜且惑道,“我觉得你对这莲花圣使颇为上心,今番咋就这般做好事不留名呢?”
“呵呵,此女背景复杂,牵涉过多,未免我等暴露,甚或陷入更深漩涡,还是少些交结的好。”淡淡一笑,纪泽再度回望马车,凝视良久,终是难掩伤怀,悠然喟叹道,“至于上心,非为此女,而是为了一段过往,怎奈逝者如风,往事不可追,哎...”
略感情怀的纪泽并不知道,此刻的封闭马车内,顾敏的耳朵动了一动,眉毛挑了一挑,嘴巴撇了一撇,微显不爽,又带三分迷惘,两分感怀,倒是不曾出声,其实暂时也无力出声。只因那得自青衣老者的解药效果超好,服药的又是颇有根底的江湖儿女,是以顾敏业已恢复神智,竟将纪泽的话给听入了耳中,也记入了心底。
“哒哒...”车外蹄声响起,并迅速远去。车内的顾敏渐渐有了气力,那位夏竹剑婢亦然。却听夏竹率先道:“敏儿,此番你我竟在自家道场遭遇暗算,所幸为人相救。却不知是何人援手,可惜对方不愿留下姓名,不能答谢了。”
夏竹是莲花教主张继属下春夏秋冬四大剑婢之一,顾敏自小受其照顾长大,二人感情甚笃。与她一块,顾敏自不掩饰,撇着嘴道:“哼,那厮定是害怕被我等连累,面都不敢见一个,胆小鬼!他日行走江湖,若让本姑娘遇上他,定要羞他一羞!”
夏竹听得一乐,噗嗤笑道:“敏儿,你又胡闹了,咱做人可不能这样。呵呵,算了,我等还是想想事情来龙去脉,如何应对吧...”
一刻钟后,夏竹终于率先坐起,一眼便看见了纪泽留下的那张书文,抓过看了两眼,夏竹顿时面色阴沉,并将之递给顾敏。顾敏接至手中,其上的文字写得一看就缺书法功底,但罕见的瘦长字体倒也颇为好看,只是那内容就不让人开心了。快速浏览完书文,顾敏顿时杏眼圆瞪,咬牙切齿的叱道:“这群混账!简直利欲熏心!简直不为人子!简直衣冠禽兽!简直...”
愤怒之下,顾敏好险没将书文给撕了个稀烂。但就在玉指发力的最后一刻,她瞥见其上那些颇为独特的瘦金字体,却又住了手。蓦的,她嘴角一撇,笑意一闪,便将这张书文仔细叠好,小心装入了绣包之中...
忧伤如酒,往事如烟,纪泽挽鞭信马,心绪缥缈,直到某一刻,数骑从身后官道飞马赶来。他们是留在城中打探丐空空消息的近卫军卒,为首的队率夏爽气喘吁吁的禀道:“大人,铁凡率领百人,押解着丐空空,于巳时出了相城北门,据悉他们应欲赶回洛阳...”
桃花渡,是梁国境内一处重要的颍水渡口,东西官道的必经之地,因此地盛植桃树而得名。初七这天,这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荒唐事,申时过后,渡口两岸的十数艘渡船被一群号称官军的铁甲军卒悉数征佣,以至轮渡业务被迫暂停。
据小道消息称,此事错在桃花。阳春三月,正是桃花缤纷时节,颍水两岸更是千树万树桃花开,佳人争相泛舟来,其中便包括剑舞大家曹诗诗。刺史家刘二公子仰慕曹大家久矣,协一帮官n代追风捧场,今夜恰过此地,心血来潮下便撒钱雇佣了附近所有船只,意欲整个百舸争流以博美人一笑,是以渡船们皆星夜追拱芳踪去也。
刺史刘乔不差钱,刘二公子雇船并不犯法,告到天上去也在理,只是这就影响了来往的行人商旅。好在日已近晚,众人在羡慕别人有个好爹之余,也只得一边恨着桃花,一边在渡头将就投宿一晚。而这群旅人中,恰包括押解丐空空途经此地的铁凡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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