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九月二十九,戌时,鳌山近海。
方圆百丈的无名小岛上,此刻人头攒动,欢声笑语。这里汇集了数千安海军民,他们除了下午遇险斗舰上的军兵,还有随后赶来的援军,更有马涛用飞奴从商会召来的大量产业百姓。借着依稀的月色,他们正怀着惊愕、畏惧、兴奋、自豪等等心情,处理着一条条庞大的鲸鱼缴获。
一场突如其来的人兽大战,令安海军付出了不菲代价。前后六名落水士卒,除了秦厦大难不死,一人被打捞救起,一人葬身鲸腹,另外三人则永远消失于这片无垠汪洋,至于因磕碰剐蹭而受伤者就不用多说了。同时,两艘海船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尤其雪儿号,是否尚有大修价值还得两说。
当然,此战的收获同样不菲。最终搁浅的成年巨鲸过二十头,经济价值可达十万贯,可算开辟了商会的捕鲸产业;非但如此,巨鲸是这一时代的稀罕巨兽,传说中的海龙,有此捕获,足可为商会带来巨大声望和潜在利益。
而且,斩杀并捕获这么多巨型海兽,令得安海军与安海商会成为一个拥有传奇的战斗集体,对于一个移民暴增两倍的民间组织,其在民心、士气、信念、凝聚力、荣誉感等方面的影响,绝对超过一场射阳湖大胜;更重要的是,这次人类战胜未知自然的案例,足以令安海上下鼓起进军深海的勇气。
阴差阳错的遭此磨难,并为商会带来巨大收获,恰逢其会的两舰军卒自然受到了纪泽的厚赏。伤亡抚恤加倍,两艘斗舰上的所有人员加发三月薪俸,这显然也是为了鼓励军民的探索之心。不过,这其中有一人例外,自是那名擅自开战的秦栓。
鲨鱼一号指挥舱,纪泽立于沙盘之前,默然沉思间,目光却是汇于鳌山以东的一片空蓝。嘎吱一声,舱门打开,马涛兴冲冲走了近来,笑呵呵道:“主公,涛今番算是开了眼,不想海中还可有此巨大收获,光是海兽肉就不下千石,省着些,都够商会上下吃一冬了啊。适才我已与赵帮办商议过,定要开发专用床弩,日后用于捕获大型海兽。”
“呵呵,海中鲸鱼甚多,确可尝试专业捕鲸,不过还需量力而行,似今日这种抹香鲸,寻常还是莫要招惹的好。”纪泽嘴角抽了抽,不无告诫道,“鲸鱼系列产品毕竟稀罕,那鲸肉可是传说的海龙肉,暂叫军民们尝尝鲜便可,大部还当罐装售卖,如那百果酿般牟取暴利,进而换成米粮才好。”
“涛晓得了,呵呵,有赵帮办经营此事,利用和平岛开市,定会赚个盆满钵满。”马涛笑着点头道。
“对了,坐下说,和平岛后日便将开市,筹备得如何,来客可多?”纪泽复又笑问道。
马涛坐下答道,“受过邀请的海商或帮派,已有过半遣人来了和平岛,已先头接洽,估计到了后日,当有九成会有头面人物前来捧场吧,呵呵,还是主公打出了威名啊。还有,那广陵陈氏今日竟也遣人来了,说是之前受小人挑唆,误会一场,希望赎回被掳被俘族人,尤其是陈痊。”
“不会吧,被我等狂抽一通,竟就这么认怂了?”纪泽讶然,摇头笑道,“得,除非攻城拔寨,否则也灭不了他陈氏,你便与他们谈,那些不愿追随的部众便还给他们吧。钱粮书籍多敲些好处,别客气。不过,那个范毅必须留下,让陈氏交出其家眷。至于那个陈痊,商定之后放开封锁,叫他们自个去郁州岛寻去,呵呵,估计还死不了。”
说笑两句,马涛正色问道:“不知主公唤涛前来,有何事吩咐?”
纪泽笑道:“也没甚大事,只是趁着此番大战海兽,我恰可诈称受伤,将会长之位转交与你,随后就不再以会长身份现于常人之前了。”
随着安海商会声势壮大,纪泽的双重身份愈难遮掩,明面将会长之位让与马涛,也便于下一步的贼喊捉贼甚或招安纳叛。此点之前已有商议,马涛倒不意外,他凝眉问道:“看来,主公不久便要离开鳌山了?”
“是啊,和平岛自贸市场开业之后,我便率船队北上辽东,将骑军运抵中原。一月过去,旅顺即将入冬,关东阵营在中原又战事不利,正适我骑军回归,如今既已筹得大批海船,便无需再等了!”纪泽颔首道。
马涛想了想,沉声问道:“迄今为止,辽东与太行均未收到关东阵营的示好接触,更无驻扎之所,却不知主公意欲何为,打算与关东阵营翻脸吗?”
“原本想着我血旗骑军抵达辽东,并作势返回中原讨一说法,关东阵营应当有所表示。可惜,我等被忽视了,抑或他们打算将我血旗骑军拖在辽东,待得大局落定再行收拾。”纪泽喟然一叹,旋即目露厉芒道,“我等先去闹上一闹,他们倘若依旧不予,纪某便去自取!哼,沿海处处都是破绽,纪某单凭骑军,便是打下一郡半州又有何难?”
马涛惊道:“还望主公莫要冲动,攻取城池可不比兵事冲突,若是到了那一步,恐就真是反叛大晋了,以我等实力,远不足成事啊。”
“谁说纪某要反叛大晋了,是皇上吗?”纪泽不屑一笑,冷然道,“关东阵营看不上我血旗营,关西一方却想着利用我等牵制关东诸军,哼哼,孟孙自会为我从关西阵营讨来圣旨。纪某虽不愿令汉家更乱,但若那司马越顽固到底,纪某倒想看看,我近万骑军奔袭徐州军背后,能否捅死他司马越?没了司马越,王浚还会死忠关东阵营吗?”
马涛一愕,心道纪某人干了半月安海贼,愈加霸气了,却听纪泽道:“当然,未虑胜,先虑败。行此大事,留一后路方是王道。安海军业已颇有实力,兼有足够运力,我等也该考虑扩土海外,真正开机立业了。纪某曾从师父口中得知,东海有数座大岛,皆不下一郡,可种米粮。但我仅知大致方位,具体位置却是不详,意欲遣人前往探索...”
正其时,陶飙推门而入,一脸赔笑道:“主公,秦栓那小子阵前违令,擅自开弩,罪无可恕。不过,那小子读过些书,会些拳脚,更是机灵聪慧,是个好苗子。此番却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冲动犯错,您看,能否从轻发落?您听我说...”
接下来,陶飙在纪泽翻脸之前,便叙说了秦栓的一应情况,其与二傻的关系,乃至目睹其在邗沟河口的应急反应。显然,这秦栓的成长境遇与陶飙八分相似,且凭邗沟河口给陶飙留下的印象,此刻颇受陶飙赏识,否则,一名寻常降卒也不会方一整编便成为队副。
看顾属下甚或护短,可谓带兵之人的长剑特质。今日秦栓违反军令,送到黑脸宪兵那里,即便情有可原,至少也得一个开除军籍,弄不好服几年苦役甚至斩首也不为过,陶飙自是前来纪泽这里讨个情。
明白了陶飙的小心思,纪泽没有立即定论,而是令人传来秦栓。其人已经五花大绑,被陶飙带至门外,片刻后便被亲卫押了近来。一进门,这秦栓便扑通跪地道:“卑下阵前擅动,违反军令,罪责深重,请会长责罚!”
看着这个相貌普通,表面惶然却目光冷静的青年,纪泽饶有兴趣的问道:“秦栓,二傻是被巨鲸吞食,为何你却选择攻击章鱼?”
秦栓稍一犹豫,恭敬的答道:“禀会长,属下当时并未多想,只是觉得柿子该捡软的捏,且那章鱼急于逃走,属下感觉留下它保持三方战场,应该对我方有利。”
“哦…”纪泽眼底的欣赏一闪而过,一个混在底层的双十青年,仅只是个新兵,在那种情况下能有如此思虑和反应,委实不易。他起了考校之心,换个话题问道:“今日你旁观新船试航,对新型船帆有何看法?”
秦栓一愣,眼光闪动间并未马上回答,他低着头深思一会,这才说道:“新帆是软的,应是纯用布所做;通常船帆是用木片、竹条做骨,布做面,再刷桐油,是硬帆。如果大小相同,当然硬帆更能受风吃力;但新船所用软帆尺寸比硬帆大,数目也多得多,算来面积应是硬帆四五倍,所承风力则至少是三倍。总而言之,软帆比硬帆装帆多、面积大,船速自然就快。”
顿了顿,秦栓大着胆子继续道:“只是,使用软帆价格昂贵,这船比普通商船快有一倍,船帆却要多费四倍布料;而且,软帆没有骨架支撑,全靠索子系住,海上航行久了容易朽坏。”
纪泽心中点头,这个秦栓分析总结的能力不错,他阐明的两帆优缺点,大致符合实际情况。不无鼓励的,他问道:“还有吗?”
再度想了想,秦栓略带犹豫的答道:“软帆贵而船快,硬帆便宜而船慢。但帆价在全船占比不到一成,就算贵了三倍,整船也不过贵上三成;但速度翻番,以前一只船跑一趟所费时间,现在可跑两趟。若是战船,凭此可快速投放,并可节约常备兵力。而若是商船,其相当于以前两条船,算上船速快能躲开海盗,还能快速运送急需货物,当以前三条船都不为过!”
对于秦栓的回答,纪泽十分满意,这说明其人考虑问题有着大局观念,不仅拘泥于小处,而这也是高级军官应有的基本素质。其人有勇有谋,也够义气,是个好苗子,但军纪不可费,且适当敲打对这种聪明人更是必不可少。
心中有了计较,纪泽脸色一沉,对秦栓喝道:“秦栓,我且问你,以你心智,弩射章鱼王之时,岂能不知后果?你应是想拖众人一道为你复仇吧!哼,因一己之念引数百同袍搏命,其心可诛!”说道后面,纪泽已经声色俱厉,目露森寒,而他那百战浴血的凛冽杀气,也完全罩住了秦栓。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一片死寂。陶飙目瞪口呆,他不想其中尚有此等关节,更是决定回头与秦栓好好“交流”一番。而秦栓在张口结舌之余,不由面色发白,冷汗涔涔,身体也禁不住逐渐颤抖起来。坦白说,在那一瞬,他的脑中确实隐约闪过这一念头,但那也仅是一闪而过,连他自己事后都几乎忘了,可这位会长怎会洞察?
约摸半盏茶功夫,纪泽见秦栓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大汗淋漓,知道吓得够了。于是,纪某人停了霸气外露,放缓语气道:“此乃人心,无根无据,况且你为朋友两肋插刀也算有情有义,某此番不会就此追究你斩首之罪。但是,你务必牢记,作为军人或是下属,忠诚、服从和本份才是第一,聪明莫要用错地方!”
这么长时间,纪泽业已想清了秦栓的处理办法,他正容道:“秦栓临战抗命,擅自发起攻击,影响我军突击效果,间接导致更多伤亡,影响恶劣。此属安海军临战首次公然违令,情节严重,此风不可长!处以鞭笞五十,苦役一年,免除今日一切封赏,并逐出安海军!”
纪泽的这一处罚令陶飙面色难看,令秦栓面色更白,只有边上的马涛忍不住咳嗽两声,看其一脸了然,显已明白纪某人胡萝卜加大棒的老把戏。颇有眼色的,马涛出声道:“这秦栓也算有才,不妨再给他一个机会?”
纪泽默然片刻,这才说到:“我这里的确有一冒险任务,也即东入深海探寻传说中的澶州大岛。此行有六分仪与新式海船相助,计划由志愿军卒与罪囚各五十执行,备三月水粮,如今尚缺一主事船长,却不知你可敢一搏?”
“我有草图一份,可略做参详。”见秦栓犹豫,纪泽加料道,“只要你等能在东方深海探上两月,即便没有收获,也可尽免其罪,志愿军卒则可官升一级。但若发现方圆近百里的大岛,志愿军卒官升两级,罪囚重赏,而你则可升任屯长,如何?”
舱中好一片沉寂,秦栓终是咬牙道:“干了!”
“好胆量!给你一月准备时间,放心,纪某不会派下属去送死的!”纪泽面露赞赏,朗声道,“既如此,念尔作战勇敢,且未影响战局,其余处罚不变,苦役与逐出安海军两项改为革职查办、戴罪立功,子浩,你将这份处理意见交予法曹审核执行,并通告安海全军,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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