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六月二十五,卯时,雨,沾艾原。
沾艾原是乐平郡东部的一片大型草场,百多年前,这里还是阡陌交通的汉家田原,但随着东汉末的兵乱,紧邻太行的这里,曾被黑山军肆掠一空,直至曹操征服乌桓,将之割裂为十数个部落分营安置,彼时寥无人烟的沾艾原便成了安置地之一。百年下来,这里已彻底退田为原,沦为乐平乌桓营的跑马之所。
夜深人静,数千人马衔枚裹蹄,冒雨摸近沾艾原中央的乌桓土城,至一里之外,便于雨中静立等待。队伍中部,纪泽目光复杂的扫视这一片黑漆漆的草原,却是郁愤难平。汉末动乱迄今,汉家人口恢复缓慢,以至昔日国土被用来安置这些异族,却无得力的掌控手段与汉化措施,简直是将国土拱手让人,恰似被昔日内附的匈奴人合法把持的离石一般。
短视的统治者们,或为好大喜功,或为展现仁义,或为驯养打手,将这些濒临灭族的异族收容,更是省心的采用羁縻统治,给他们休养生息的良机。结果他们弱小之时摇尾乞怜,任凭驱使,一旦中原王朝衰落,他们便如白眼狼般暴起伤人。大者如匈奴、巴氐一般反叛建国,小者则如这个乐平乌桓一般,四处寇掠,欺凌汉人...
“子兴,前方土城上有火光信号,想是特战曲已经得手了。”蓦然间,剑无烟的声音在身畔响起。与纪泽感情升华,她坚持跟随纪泽身边,出战亦然,业已辞去卫曹史一职,仅挂个卫曹佐史的虚职,再度成为纪泽的贴身护卫,兼亲卫女屯长。
“哦,果然,一日捉贼易,千日防贼难啊。传令下去,全军进攻吧。”纪泽豁然抬头,见土城门楼处确有火把画圈,便淡淡令道。
十余日前,乐平乌桓贼入山袭扰血旗营未果,撤兵后担心报复,着实提防了几日。但见血旗营彻底龟缩山中,他们便放松了警惕,恰逢这个风雨之夜,他们竟被特战曲轻松摸城得手。这一结果令始作俑者纪泽也略感意外,但既如此,血旗营还客气什么,剿灭之!
随着命令口口相传,一对对血旗军卒按照事前的进攻序列,踏马涌入大开的城门。起先还是蹑手蹑脚,但随着城中出现喊杀之声,血旗诸军再不掩饰,呼啸奔杀而入。旋即,惊叫声,哀嚎声,孩啼声,马嘶声,声声入耳,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也成了乐平乌桓营的毁灭之刻!
以有心算无心,血旗营此番出动了五曲骑兵,两千骑马步卒,以及近千近卫,合近六千人,牛刀宰鸡也是,就这还采用无耻的偷袭,可怜乐平乌桓贼不过两千多青壮牧民,绝大部分听到喊杀之时,还在床上做着春秋大梦,焉能有好...
半个时辰后,天光已亮,夜雨渐细,土城中的喊杀打斗完全止歇。纪泽由扩编后的近卫曲护持,皇皇然踏马入城。土城并不宽敞的街道上,处处淤积着浅红的水洼,不时还可看到横躺的乌桓人尸体。行近中央广场,正有血旗军卒压着衣衫不整的各类人等向此汇集。
“尔等天杀的汉狗,我那孩儿方才十二岁,尔等怎能下得了那个毒手啊?”蓦的,被押往广场的老弱妇幼中,一名妇女或是见到纪泽身份特殊,竟是歇斯底里的怒骂出声。这还不算,她甚至趁押解军卒不备,随地捡起一块石头,连泥带水便向纪泽砸来。
“砰!”外围的一块盾牌竖起,将石头挡开。这么多亲卫在边上,纪泽若被一个寻常妇女的石头砸中,那就纯属笑话了,而那乌桓妇女也立马被押解士族反剪双手按倒,却仍挣扎怒骂个不停。
不待纪泽发话,剑无烟却已看不过去那妇人的凄凉,催马上前,喝问押解军卒道:“你等这些胡人怎生如此残忍,连十来岁的孩子都杀?”
那军卒是个暂编骑军的杂胡,脸上露出委屈,却知剑无烟身份不一般,连忙向她击胸行了一礼,解释道:“大人,她那儿子年纪虽小,却用弓箭射伤了我等一名同袍。按战前命令,但有持刃攻击者,格杀勿论啊。”
瞥眼那军卒以及周边几名军卒的神情,纪泽知道他所言非虚。血旗营不说战力如何,战队列抓军纪在这一时代绝对数一数二,有队一级的功曹小史在,暂编骑兵又已经过半个月的集中训练,他倒对自家军卒的军纪颇有信心,至少入城以来并未见过一例违纪现象。
“剑屯长,可以了,这是军事行动,不是侠义江湖,血旗营内更无汉胡之分,归队吧。”见剑无烟还待再说,纪泽催马上前,不无责备道。
继而,纪泽转向那名军卒,和颜悦色道:“这位兄弟,你执行命令并无过错,我为她的言语向你致歉。你等继续忙吧,放心,在我血旗营无有汉胡之分,只要不违反军纪,谁都不能难为你等。”
“诺,将军!”那杂胡军卒眼中闪过感激之色,击胸应诺,押解着这群乌桓老弱离去。
剑无烟倒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话了,因为纪泽正在血旗营中倡导汉胡平等,一致对外。不过,乖乖归队之后,她还是低声道:“那些乌桓贼人袭扰我血旗营,的确有罪,但这些老幼妇弱又无威胁,我等何必要难为她们?堂堂大军欺负一群妇幼,不害羞吗?”
纪泽面色一僵,确觉有些惭愧,扫眼周边近卫,男卒少许面露同情,此番随军的一队女亲卫更是大都面露不忍,甚至不满。正尴尬间,队伍已至广场,却见被血旗军卒分片看押的人群中,有片区域已有三四百男女聚集。他们形状凄惨,汉人居多,明显是乌桓营中的奴隶。
残肢、独眼、鞭痕、烫痕比比皆是,那些奴隶大多目光呆滞,死气沉沉,相比之下,什么面黄肌瘦,形销骨立,衣衫褴褛甚至衣不蔽体都不算事了。其情其景,比纪泽所经最残暴的贼窝也不妨多让。第一次进入这等类似草原部落的地方,本还略觉自家欺负老弱不地道的纪泽,待看清那群奴隶,顿时对这些普通的乌桓百姓再无一点同情。
“你道那些乌桓老弱可怜,但他们可曾善待过这些被其父兄子弟抢回的百姓,这些百姓可非天生的奴隶!”纪泽立马手指那个方向,扬声怒道,“这就是一个贼窝,老的恶事做尽,小的自小学恶,女人们则享受着劫掠成果,与草原恶狼何异?他们有甚值得可怜?这样的部族留在内地,就是善良百姓的灾难!”
文明看野蛮,越看越心寒。顺着纪泽手指方向,众人细看那群奴隶,顿时义愤填膺,剑无烟更是柳眉倒竖。继而,众人看向乌桓百姓的目光,迅速转为冷漠...
没再观看纷乱人群,纪泽进入广场正北的宽大庭院,这里是乌桓营首领伏利度的住宅,忽略地上的尸体与血水,其间建筑倒与汉家风格无异。大厅之内,装潢摆设颇为奢华,乱七八糟的古玩珍品点缀了不少,也不知其人从哪儿偷抢而来,只是总体看来难免缺乏品味,一堆好东西摆着,偏生给人一种土财主糟蹋的感觉。
“禀将军,乌桓敌酋业已抓获,是否将之带来问话?”科其塔一副木讷的老面孔,肃然入厅,征袍染血,击胸行礼道。
“呵呵,科其塔军候,怎的一身是血,自身无碍吧?”纪泽并未立即回答科其塔的请示,而是面带关切道。考虑到暂编骑军中胡人占比过半,为收杂胡之心,身为胡人的科其塔已被纪泽破格提升为暂编骑四曲的军候。
“呵呵,谢谢大人关心,这些都是乌桓人的血。”科其塔难得挤出一丝笑容,朗声答道。
“嗯,这就好,转头我等还要长途奔波呢。”纪泽灿然一笑,继而吩咐道,“好了,去将那个伏利度带来问问吧。”
不一刻,一个身形矮壮,顶着个酒糟鼻的乌桓人被五花大绑推了进来。这个石勒的垫脚石史上留名,果然不上台面。一见纪泽,他立马跪下磕头如捣蒜,哀告连连道:“原来是血旗将军,护匈奴中郎将大人驾到,小人有礼。小的之前被奸人蛊惑胁迫,鬼迷心窍,竟敢冒犯大人虎威。还请大人看在我等不曾真正伤及贵部,饶过在下,小的日后定为大人鞍前马后!”
“行了,你且说说,之前入山袭扰我血旗军民,是谁蛊惑胁迫于你?可有证据?”纪泽淡然问道,目中闪过不屑。
“是薄盛将军,前来联系之人乃其亲信家将,因同为乌桓人,小的早便相识,却是不曾留下书信为凭。”伏利度鼻涕眼泪一把,可劲开脱道,“据其所言,这其实是东嬴公的意思,小的不敢违背,还请大人恕罪啊。”
事情正如预料,纪泽懒得与这怂货废话,挥手令人将其带下。随后,他传下命令,部落大小头人悉数斩杀,寻常青壮由奴隶血腥批斗,过关者与老弱妇幼全部为奴,日后视表现分期分批予以释放。丧偶或未婚的孕龄女子功赏给单身军民,身高低于车轮的孤儿则由血旗营专设孤儿院加以教养。至于奴隶与城中行商,事后可保留财产自决去留。
这种草原战败部落处置办法的软化版,在彻底瓦解消化被征服部落的同时,既弥补三十六寨大量抽丁从军的劳力不足,又可解决大量流民单身的婚姻问题,将作为血旗营日后类似情况的处理范本。在这个五胡时代,他纪泽首先对自家军民负责,其次为汉民族出力,而对其他民族,除了尽量保持无罪不诛这点人道主义,他可不会做仁慈宽厚的烂好人。
于是,土城内由血旗步卒对乌桓部落展开了彻底清理。而土城之外,纪泽又派出暂编骑军,对沾艾原上的乌桓小聚落予以清扫。稍待的,上千通过水陆潜至乐平西南的移民队伍,也即来自汾河义军、汾渔寨与文运盟的家眷,也被顺利接入大部队。
血旗营这般大举动作,当地官府自然知晓,可并州军业已西征,所余郡兵自守尚且不足,捣灭的又是基本自治的乌桓部落,自家何必向血旗营六千大军龇牙,人家正憋着火呢,不来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得,紧闭城门吧!
过午时分,战果最终确定,共斩杀处死乌桓人六百余,掳口六千,财货实数万贯,牛马羊三万有余,血旗营仅付出了百多伤亡的代价。继而,血旗大军浩浩荡荡,押着一应缴获,大摇大摆的入山而去。自然,沿途乃至沾艾原左近的一切岗哨,都被血旗营一扫而空。
夜黑人静,偕老带幼的血旗大军犹未完全入山,而队伍最后,血旗营左右两军的校尉,钱波郝勇二人齐齐拱手道:“预祝将军连战连捷,大破匈奴!但请量力而为,自保为先,我等期待将军平安归来!”
二人对面,纪泽略带苦笑道:“纪某也知提前入局有些不智,但终归难抑那份汉家情结,放心,某不会蛮干硬拼。还请二位坐镇三十六寨,协助张司马与尹署掾,稳定大局,尤其谨防匈奴人偷袭报复。好了,纪某走了,诸位回见!”
事实上,此番血旗军大举出山,剿灭乐平乌桓不过是个噱头,甚至得手与否都不重要,真正目的却是掩饰纪泽的悄然西征。毕竟,有西袭行动在前,如今紧盯太行山口的探哨可不止一个两个,匈奴与并州军双方皆不放心血旗营这个不稳定因素。五曲骑兵,外加千名近卫的出动,要想隐蔽,以免被双方算计,纪某人只得这般瞒天过海了。
“子兴,我,我是否太过任性,非要逼你提前入局,徒增凶险?”马蹄踏踏,其中混杂着剑无烟的歉然低语。
“嘿嘿,既如此,干脆委身报答纪某吧,嘿嘿。”纪某人奸笑出声,旋即豪迈无比的装逼道,“哈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驾长车,踏破吕梁山缺,呃,似乎背倒了...”
四千血旗骑军,一人双马,衔枚裹蹄,趁着茫茫夜色,趁着乌桓营被灭引发的混乱,悄然西去。昼伏夜出两日,沿着西河郡界,横穿太原盆地,靠着暗影提前做好的策应准备,终是顺利抵达了汾河与文谷水交汇的大陵,与潜伏于此的水军会和。
而此时,浩浩荡荡的并州西征大军,则刚刚渡过文谷水,向着西南离石,吕梁山中段的匈奴左国城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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