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九月二十九,申时,晴,鳌山外海。
试航斗舰望台,纪泽等人听得瞭望手的示警,忙停下谈话,纷纷取出望远镜向东观察。五六里外,果有一个小丘般的身影向这边游来,它肤色棕褐,脑袋巨大,形如蝌蚪,体长八九丈,怕不有数万斤,最醒目的,则是头顶左侧不时向斜上方喷出数丈高的水柱。
鲸鱼!该是抹香鲸!纪泽一眼便认出了这种后世儿科读物上常见的海兽。只是,令他奇怪的是,这种鲸鱼多是成群活动,且生活在深海,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孤零零的一头?思索间,纪泽瞥见深蓝的大海,突然意识到身下是一片未知自然,敬畏之心顿起,他立马一个激灵,随即全身绷紧,脑中更是幻想出了船下海中藏有大量抹香鲸的场景。
“那是什么?”“不会是海妖吧?”骚乱渐起,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尖叫。更有黄成这位半吊文人震惊道:“莫非是鲲?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鲲你个头!全体战备!艨艟、游艇全速撤回鳌山岛,两艘斗舰同步撤退!快!快!非战斗人员立即搭乘艨艟离去!”纪泽的高声厉喝打断了掉书袋子的黄成,也打断了众人的嘈杂议论。
一帮看稀奇的人这才惊觉,危险可能就在眼前,该跑路啦!
随着传令兵发出道道旗语,数艘舰船迅速动作起来。面对逃离的命令,艨艟、游艇毫不犹豫的予以执行,接上一干非战斗人员迅速离去,丝毫没有同生共死的觉悟,原本的海面上很快只剩下了动作较缓的枪鱼四号和结伴而行的“雪儿号”。
“混蛋!不讲义气!让你们走也不用逃得这么快啊!”纪某人心中吐槽。虽明知艨艟、游艇面对巨鲸纯粹是菜,可身边一下只剩两艘船,他忧惧之余,不免觉得空落落的。其实,极度自爱的纪某人也想丢下枪鱼四号溜之大吉,若非还仅存那么一点点良知和荣誉感,他已经乘着新船“雪儿号”逃在第一位了。
或许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纪泽怕什么来什么。那头巨鲸似乎认准了安海商会的海船,直喇喇的紧追过来,相比枪鱼四号一个时辰三十来里的全速,它快了不止一筹。一追两逃间,海船逐渐驶入近海,距离鳌山岛仅余二十多里了,而巨鲸距离海船也已不到两里。
随着距离的接近,纪泽愕然发现,在巨鲸前方不远,居然有一只四五丈长的巨大章鱼在蹦窜,若非海水变浅令其在海面闹出动静,还真难以发现。这一下,纪泽算是看明白了,这是抹香鲸在猎食大章鱼,是自然界的一场捕杀,可那只章鱼不知因为慌不择路,抑或想祸水东引,竟然好死不死的将战场引向了自家海船。
跳脚大骂之余,纪某人也松了口气,知道原因,事情就不再可怕,至少先前担心的抹香鲸群看来不会存在。眼见闪不开,纪泽响起后世常见的双体船,干脆下令两船缓行靠拢,并用绳索、铁链将二者固联为一体,以应对可能的冲击。
当然,为了避免引火烧身,尽管两船上的扭力弩炮已经装填待发,但他仍令属下无令不得妄动。只要大章鱼和巨鲸未主动攻击,他和安海军便不会打搅二者之间的角力。毕竟,在海中面对如此巨大的生物,不说一般的士卒,即便是一流高手也难讨到便宜,能不招惹还是莫招惹的好啊。
转眼间,章鱼行至海船的侧下方,而鲸鱼则在十多丈后紧追不舍。二者行进间搅起的狂涛巨浪令得两艘海船剧烈颠簸,其上的兵卒更是东倒西歪。而就在此时,“啊”“啊”两声凄厉的惨叫突然从枪鱼四号传来。众人忙扭头看去,只见两名士卒竟然被海中突兀伸出的数根粗大腕足扫中,瞬间便飞落海中。
更加令人愤怒兼惊骇的是,两名士卒跌落的方向,正是直追而来的巨鲸。面对大章鱼的“孝敬”,巨鲸也没客气,它身体一窜,大嘴一张,再用力一吸,两名士卒便落入它的口中。一名士卒被它咬得骨断筋折、鲜血迸溅,显是不活了,而另一名兵卒则干脆被它一口吞了进去,连点渣都没剩下。
看大章鱼的表现,分明将两名士卒视为蝼蚁,当做了对巨鲸的阻扰乃至“孝敬”。或许其墨汁已在长途奔逃中用光,它竟采用此法来转移巨鲸注意力,将人类拉来垫背,从而为它自己赢得逃生的机会。
话说章鱼是无脊椎动物中最有思维的,有的还可凭一对腕足独立行走,但能做到这一步,说其是只成了精的章鱼王也不为过。只是,章鱼王与鲸鱼未免也太过轻视海船上的人类,一群蝼蚁如果被有组织的武装起来,还会是蝼蚁吗?
“直娘贼,找死!”纪泽怒骂,他想置身事外,章鱼王却不答应,其后的巨鲸也没给面子,以至安海军被殃及池鱼,瞬息间便损失两人。师傅可以忍但叔叔不能忍,到了这一步,纪泽只能绝地反击了。他怒目圆瞪,举起右手铁锤,就欲率众发射弩枪,目标自然是那只阴险的章鱼王。
“二傻!兄弟为你报仇!”不待纪泽呼喝,一声略带哭腔的怒吼抢先响起。枪鱼四号上,一名队副装束的军卒抡锤砸下,一架扭力弩炮随之发射,三根儿臂弩枪带着咻咻尖啸,目标正是露出水面的章鱼脑袋。
擅自行动的正是射阳湖南口的前税兵栓子,名为秦栓,而方才被章鱼王卷入海中并被巨鲸一口吞了的恰有他的好友二傻。秦栓与绰号二傻的秦厦同长于秦家村,初时同在一艘船上当郡兵,一起在邗沟水卡被俘,一起投奔安海商会,一起被编入安海右军,一起分在枪鱼四号,感情之深不言自明。眼见二傻被巨鲸吃得没了影子,他哪还按捺得住?
好在,即便出离愤怒,栓子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没有攻击巨鲸,而是将目标对准了章鱼王。章鱼王在深海混了大半辈子,委实没吃过床弩的亏,更没将体型渺小的人类放在眼里,是以毫无警惕。直到弩枪袭来,直觉告诉它极度危险,可半个脑袋露出水面,软体动物的它却无法迅速下潜,只能在侧身下沉的同时将八条腕足挡到脑前。
“噗!噗!噗!”显然,章鱼王的举动是徒劳的,弩枪的速度岂是它的反应可比,而数丈的距离和丈许粗的脑袋令得射击易如反掌,故而即便船只颠簸,栓子的三根弩枪仍是直接没入了章鱼王的巨大头颅,溅出三飙黑汁,更有一根弩枪射入了它的一只眼睛。
娘的,竟敢在此时抢某家台词,想杀头不成!?见栓子擅自发动,纪泽心中恼怒,却也只能紧跟栓子高声喝令道:“弩枪攻击章鱼!”
“咻咻咻...”随着纪泽喝令,早已义愤填膺的兵卒们也纷纷动作,数十跟粗壮弩枪接连射出,带着呜呜风声,从各个角度射向章鱼王。
然而,遭了第一次痛彻骨髓的弩枪打击,章鱼王似知厉害,在大量后续弩枪杀到之前,它喷出体内蓄水,猛地向前窜了一截。如此一来,除了三四根本就射偏的弩枪命中章鱼王,其余弩枪被其悉数躲开。凭借独特的软体结构,章鱼王还不至就此殒命。
必须说,栓子擅自射出的弩枪不曾干掉章鱼王,反是成了打草惊蛇。本来趁章鱼王没有防备,集中所有弩枪一起射击效果最佳,可栓子的自行其是却严重影响了后续群弩的打击效果。
“咝咝咝...”一阵怪异的尖叫从水中发出,章鱼王显被激起了原始的凶性,连那只独眼都红了。说来也是,被天敌抹香鲸欺负也就罢了,如此渺小的蝼蚁居然也将它重伤至此,它情何以堪?
“砰砰砰砰...”待到这一拨弩枪过去,章鱼王窜出水面,伴着更为尖锐的嘶叫,数根粗长的腕足疯狂扫向海船,将枪鱼四号上的设施抽得乱七八糟,更将三名倒霉的士卒抽入海中。
不过,章鱼王的疯狂只能是昙花一现。冲动是魔鬼,它大发淫威的时候,却是忘记了自己为何来到这里,也忘记了此处真正的巨无霸。疯狂的它突然感到头上一黑,用剩余一只独眼看去,一张奇大的嘴巴已经咬下。正可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
巨嘴自然属于巨鲸,顺口吃掉两名士卒,意犹未尽的它在渺小的人类、陌生的海船和美味的章鱼王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扑向最爱吃的后者,它可不知什么叫做战局分析。
反遭前后夹击的章鱼王魂飞魄散,立刻竭力躲闪巨嘴。可一物降一物,巨鲸的大嘴看来动作不快,却蕴含着强大的吸力,硬是将章鱼王的半个身体连同附近的大量海水纳入口中。
大难临头,章鱼王愈加疯狂了,原本就红的独眼更是赤红一片。他拼命挥舞着腕足,或往巨鲸巨口击打,或在巨鲸头脸肆虐,或是扣住巨鲸的气孔,或是死死的吸附着巨鲸的体表,甚至有一条牢牢的抓住了枪鱼四号的桅杆,令巨鲸难以轻松得手。
可惜,任你几处来,我只一路去。不论章鱼王如何折腾,巨鲸始终牢牢的咬住章鱼王,并一点点的将它向下吞咽。只是,章鱼王的垂死攻击确实不轻,虽然未能对巨鲸造成致命伤害,却也疼得巨鲸在海中上蹿下跳、左右翻滚,激起冲天巨浪。
两只海中霸王生死大战,可苦了一旁海船上的人类。不说巨浪滔天,光是章鱼王那根抓住桅杆不放的腕足,就带得海船在海面上大幅震荡,若非两艘海船被紧紧固联,数十万斤的重量加上稳定的重心,早已船帆人亡了。即便如此,海船上也有多人被撞得头破血流,一名倒霉士卒更被甩进大海。
“咔嚓”一声,合抱粗的前桅终于承受不住章鱼王垂死挣扎的巨力,从中断裂,总算让枪鱼四号逃脱了章鱼王的魔腕控制。巨浪冲击下,两艘海船迅速被推离核心战场,颠簸的状况才有所好转。可两艘海船此时已经惨不忍睹,尤其是枪鱼四号,不光甲板上一片狼藉,有两处船舷也开裂漏水,而两船之间连接的锁链更是已经断了数根。
不论如何,安海上下总算暂离战端,舒口气之余,众人将目光纷纷投向三十丈外的战场。那里,章鱼王的身体已被巨鲸吞了大半,但它的四条腕足仍然紧紧的吸附住巨鲸的体表,就像给上下翻滚的巨鲸带上了一面口罩。怎一副鲸章死斗,两败俱伤!
“快...呃...等等...”看着巨鲸吞咽的场景,死抱桅杆不放的纪泽本打算立马溜之大吉,但喊了一半却蓦然一顿,目光更是一阵闪烁。虽然两只巨兽生死搏斗,正是安海诸人平安逃离的大好机会,可显而易见的渔翁之利,又岂忍不捡?而且,无妄之灾导致损失惨重,不愿吃亏的他又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看看船上众军卒的骇然,那是对自然与未知的恐惧,他一个打算开拓海外的将军,焉能不抓住这次机会,让自家属下竖立起勇敢之心?
“这巨兽愣是奇怪,为何不直接咬断那八爪鱼,岂不干脆?难道打算将之养在腹中,以日后享用吗?”不知何时,一脸淡定的纪铭出现在纪泽身侧,半探讨半调侃道,浑一副没心没肺。因为剑无烟无法随船保护纪泽,他倒是转职成了纪泽的随船护卫。
听到纪铭的话,纪泽心中一动,顿时想起前生的一条传闻,即是有人被“鲸吞”,在鲸胃中呆了一天,结果鲸鱼群搁浅被捕,那人仍被救活的事。那么,没准被巨鲸一口吞掉的士卒还活着,他仁义无双的纪某人怎能弃之不顾呢?这岂非又给他纪某人提供了一条光明正大的理由!
有了这么多冒险理由,即便依旧存在危险,纪泽仍在贪生怕死和贪得无厌之间,毅然选择了后者。至于动物保护之类,饭都吃不饱的西晋可没那些东东。
于是,纪泽斜睨纪铭,嘿嘿笑道:“大兄,有没胆量陪我一起收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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