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书房,纪泽连哄带劝,挡走了愤愤不平的赵雪。摸了把本不存在的额头冷汗,他略带苦笑的扫视一眼,最后将目光重新投向钱凤,没再敲打,而是笑吟吟的邀道:“钱士仪,口角辩论仅为小道,射礼也仅枝节,你乃才学之士,大丈夫当行大事,无需执着此类,来来,你我入里间单独细谈。”
听到招呼,钱凤心中一动,瞥见上官仁并无跟入内间的意思,顿时猜想自己的待遇莫非竟还高过文魁箕信,那么...忘了怨怼,心中暗喜,钱凤一正身形,与离去的箕信点头示意,旋即随纪泽进入内间。果不其然,上官仁随后便将门从外面关上,内间只余他与纪泽二人。
“士仪或有误会,以为本府欲打压甚或敌对儒学,其实不然,数百年独尊儒术,儒学已借鉴融入了法道墨等诸家思想,更成华夏文化之载体,毁之则同摧毁华夏文化。”示意钱凤坐下,纪泽边亲自给其倒茶,边笑道,“纪某所求者,乃务实求真,开拓进取,学术自由,嘿嘿,从士仪答卷之含糊其辞却又煞费心机,想已看清儒学具有巧伪与保守之弊,那么,儒学为何不能与时俱进呢?”
钱凤眉头一皱,不无抗议道:“既然无意打压敌对,府主为何鼓动扶持法道墨等复起,岂非动摇我儒学地位?”
纪泽方在钱凤对面坐定,却是听得一愕,旋即断然驳斥道:“扶持法道墨就是打压儒学吗?莫非儒学仅能倚靠世俗独尊才能生存发展?哼,一个学说若是容不得其他学说质疑甚至存在,那便表明其已固步自封,意味着没落之始,甚至,还将裹挟整个社会随之思想僵化,裹足不前,恰似如今大晋这群专制横行的士族!”
或是纪泽气势太盛,或是此言本就无可辩驳,钱凤顿时收了不以为然之态,反是陷入思索。纪泽却没耐心等待,索性抛出一个假定命题,“某且问你,倘若孔夫子再生于世,世人当会如何待之?”
“人死焉能复生?”钱凤一愣,旋即顺着纪泽的设定,不假思索道,“但若圣人再现,自是万人敬仰,前呼后拥,主持朝政,安定社稷,消弭内患,引大晋至华夏盛世!”
“某却不这么看,倘若圣人再现,嘿嘿,多半将直接死于暗杀,即便好些,最多也是为人幽禁,再不得向世人发出声音!”纪泽却是一脸玩味,毫不客气道。
钱凤愕然,旋即怒形于色,忍不住瞪眼反驳道:“府主这般危言耸听,是对儒门不屑一顾,还是要侮辱我等儒家门徒?”
“非也非也,其实在某看来,如今抱定儒学独尊,动辄金科玉律的所谓儒家门徒,非是庸碌盲从者,便是为了统治维稳,假儒学之口愚民惑民,从而维护自身、家族乃至势力集团之利,抑或说,儒学已被他们把持、篡改、利用与裹挟,再非一门学说,甚至业已偏离孔孟初衷。”纪泽冷冷一笑,直视钱凤道,“士仪并非愚笨之人,难道想不清其间曲折吗?”
钱凤哑然,他是寒门不假,却非寡识的底层苦哈哈,而是背靠大家族的庶族富家子弟,对家族内外诸般龌龊自小便耳濡目染。宗族内的倾轧,大族对小族抑或穷人的欺压,士族对寒门庶族的排挤,其间无不打着儒学礼法的幌子,只是,那些幌子真就符合孔孟之道的本意吗,多为断章取义罢了!
譬如说,有教无类是孔夫子的推崇吧,士族官府怎么不见大力推行?射礼是孔夫子的君子必备吧,看看愈加四体不勤的士人们,有多少名士如今能轻松射御?还有,孔夫子有说过寒门不可信,只有高门士族才可为高官吗?是以,倘若孔夫子再生现世,不合时宜的大放一通无人可以反驳又难以照办的厥词,天下就要大乱了,果真不能任其发出声音!
见钱凤这次蹙眉不言,却再没了之前的不服不忿,纪泽一笑,摆摆手道:“纪某乃主政之人,并非学者,直管借鉴或部分借鉴合理学说,用于发展华兴府,而不会参与学派间争斗。恰似对待宗教,某对待各类学说,只要不违反华兴律法,皆持包容与保护态度,任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绝不容所谓学者利用世俗力量打压其他学说。若有儒门人士连这一点都无法接受,那他根本不配称作真儒!”
似被迫似明悟,钱凤再有片刻思索,终是拱手为礼道:“府主金玉良言,凤受教了。”
纪泽呵呵一笑,也不管钱凤究竟是真假受教,左右对于华兴府日后的学术氛围,百家争鸣是绝不动摇的,他转移话题道:“好了,方才仅是随口之谈,现在你我进入正题。此次科考,士仪四份答卷相当精彩,尤以明经科策论为最。然,依士仪兄策论所言,华兴府须得寻机出兵痛击马韩,但大胜之后不得占领其地,甚还须得结盟保之,纪某有所不解,还请士仪细言之。”
钱凤心知方才的立场探讨之后,这下轮到纪某人对他的能力考校了。他昨日确也就此有所准备,是以收敛心情,不无自信道:“凤献丑试言之。所以要痛击马韩,原因有三。其一,马韩本与平州乐浪也即王浚一应势力交好,且州胡公主还成了韩王侧妃,其对我华兴府敌意难免,非痛击震慑,难以令其真正安分,乐岛奴营遭袭便为明证。呵呵,若非今夏半岛骤生大战,怕是马韩还会继续对抗华兴府吧。”
说到“骤生大战”,钱凤故意拖长了音调,毕竟半岛大战发生得蹊跷凑巧,他不免对华兴府有所怀疑。果然,纪泽笑着点点头,一副你懂的神情,钱凤心中了然。
暗赞一声,他接着说道:“其二,华兴府赖以守备者乃水军,水军善攻却不善守,而华兴四岛虽偏居海中,却地狱狭小,不利防守,更惧突袭,半年前州胡余孽仅百多人,便可突入乐岛救走高罗,可见一斑。若想乐岛平安,必须主动作战于外,最好逐步肃清半岛水军力量,方可保障乐岛安全无虞。是故,若欲消弭马韩之患,理当率先出击灭其水军。”
这下对面的纪泽不淡定了。之前钱凤仅凭传闻便猜到华兴府挑动半岛大战,已够敏锐,此刻竟还进一步指出乐岛的防守短板,足见其战略眼光。更有甚者,钱凤指出了水军攻强守弱的特点,提出主动消灭韩海其他水军的建议,这分明是后世的海军战略和制海权概念嘛!由是,纪泽对自己心中的某个猜测,就此予以了肯定。
看到纪泽眼中的欣赏,钱凤说得愈加流利:“其三,华兴府欲傲立海外,须有赫赫军威震慑,然晋境战绩太过遥远,非左近地狱之彪炳战功,不足以威吓半岛与倭岛诸夷。至少,州胡一战本就规模不足,更有天罚之运莫名相助,尚还不足展我军威,恰该以马韩杀鸡儆猴!”
这一次,纪泽依旧笑着点头,毫无异色,但心中早已波涛起伏,对钱凤的欣赏已然再加了份提防,至少钱凤再也别想离开华兴府的掌控了。盖因钱凤适才提及天罚之时,虽然掩饰,但终归还年轻,肌肉与呼吸方面仍小有异样,从而表明他对州胡一战的神罚事件,甚或陵园龙震事件有所生疑!
须知他钱凤之前仅是一个接受工农改造的平民,能有多少信息量,竟能琢磨到这么多,岂是常人?没说的,这个被莫名掳来乐岛的家伙,定是那名历史人物无疑了。
莫怪纪泽对这钱凤如此看重,甚至有些神经兮兮,非因科考成绩,而因其前生记忆中,东晋初年恰有这一号重要的历史人物。“王与马共天下”,琅琊王氏权倾朝野之时,王导纵横捭阖于内,王敦手握重兵于外,后者两度发兵“清君侧”,第一次更曾成功教育晋元帝司马睿如何做傀儡。彼时天下士人对王敦趋之若鹜,偏生能够坐稳其第一谋主的,正是这个一介寒门的钱凤。
并不知纪泽所想,钱凤以一种不符儒家仁德的森冷口气继续道:“至于痛击马韩却不占据,反与之同盟,盖因华兴府尚还无力消化马韩,更无力应对半岛他国乃至王浚集团可能的干涉。当然,华兴府此时虽不取马韩,却是将此砧板之肉留待日后,自不可便宜半岛他国,故须结城下之盟以护马韩,并藉之盘剥马韩,掠其人力物力以壮华兴府,想来王浚等其它势力尚不值为此与华兴府大动干戈。”
半殖民地!听钱凤说到此处,纪泽突觉心中一片敞亮。一直以来,如何对待马韩这只不咬人却恶心人的苍蝇委实令他头疼。破军易,破国难,吞灭一国则难上加难。华兴府刚落足海外不到一年,自身内部尚未理顺,近期内攻吞孤立落后的夷州岛还成,但要吞并有着外在盟友的马韩,他纪泽还真觉得棘手!
况且,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华兴府尚有更易征服掌控的夷州岛可以开发,所需的是更多人口,短期内对马韩甚或大晋领土委实没有欲求。既然无需也难以吞并,他就不好拍打马韩这只苍蝇,否则岂非自损兵马去便宜马韩的其它邻居?
灭又灭不得,和又不踏实,自家发展又需要马韩的人力物力乃至商业市场,而今听钱凤提醒,倒令他想起后世列强们的种种手段。暗骂自家愚蠢之余,他对钱凤更加高看一眼,思维敏锐、目光独到、务实而不迂腐,呃,儒学方面除外,这钱凤委实是位不可多得的大才。
轻轻击节,纪泽一脸笑容,满口称赞道:“士仪果然大才,目光长远,见解独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论才能,怕是历数华兴府上下也少有出士仪之右者,这首期科考状元非士仪莫属。说来,我华兴府机缘巧合将士仪从中原强行掳来这等偏荒海外,纪某竟还一无所知,令明珠蒙尘,须得向士仪致歉啊,哈哈。”
作势向钱凤一拜,纪泽接着略一沉吟,继而笑道:“以士仪之才,一部侍郎亦可胜任,但毕竟入仕日短,功绩不显,骤登高位反有不美。如此,华兴府即将开府,参军署将有大量人手外调从政,人才正有缺额,士仪在徐州军中本就司职辎重,还请先屈就参军署辎部,暂任假铠曹从事一职,立有功勋再行升迁。当然,攻略马韩尚待他日,士仪暂先协力筹备今冬的南征夷州。不知意下如何?”
今科状元本就荣耀非常,一来便给六品要职,更是马上就有建功机会,还隐有高职相待,这远胜钱凤被掳前对琅琊王氏重用的期许程度,甚至一府之主象征性道了歉,面子里子都给了。钱凤虽胸有丘壑,毕竟年纪尚轻,被纪泽这一碗碗迷魂汤灌下,一时也不免心驰神遥,难以自已。
正此时,纪泽像是刚刚想起,笑道:“哦,对了,华兴府毕竟为晋廷不容,加之大晋日趋混乱,为安全计,某将遣人专程请贵家眷来岛,也免士仪牵挂之苦,呵呵。当然,此亦本府定例,不日会有署员寻士仪细商具体事宜。”
家眷来岛!?钱凤立刻从兴奋中清醒,这是挟持人质啊,若是家眷来了,日后他钱凤还有机会转圜吗?然而,看着纪泽笑容之后的不容置疑,钱凤也知此事无可更改,自己家眷居所并不算秘密,这投名状是不交也得交,反正这趟贼船是不上也上了,别个给的条件也委实不低,那就先一心一意的干着,看看日后能否有所成就吧。
钱凤也非婆妈之人,心思电转间将心一横,当即点头起身,躬身一礼道:”凤谢主公拔擢之恩,日后定当鞠躬尽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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