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岛西海岸,灰头土脸的也那舰队不敢稍停,惶惶然逃离了竹渔村那个马蜂窝。此刻天已微明,看着渐远渔村中的烟火升腾,听着那里的人喊马嘶,尤其其间撕心裂肺的嚎啕,本还心情沮丧的戛洛蓦然一笑。他们此行终归杀入了乐岛村庄,造成了一些百姓伤亡,已然基本实现了己方的战略目的,又何必执着是否屠村呢?
“弟兄们,打起精神加把劲,尽早回家啦,哈哈哈!”转向一帮惊魂甫定的麾下,戛洛收起思绪,朗声笑道,“我等虽然不曾攻破村学,却也成功突破华兴贼子的海防,杀死杀伤大量汉狗,足令华兴贼子们夜不安寝,乃大功一件。此番回转,本将必会为弟兄们请功,少不了封赏!”
封赏许诺倒是鼓舞了些许士气,令船队的北逃速度快了不少,只是,他们行不出四五里,便遥见东北方出现了一支小舰队,桅悬巨蛟出海旗,仅有一艘两千石艨艟与两艘千石走舸。
血旗舰队虽然弱小,但其出现仍给也那军带来了骚动。戛洛也皱起了眉头,血旗舰船的快速已算众所周知,不怕其作死拦截,就怕其尾随跟梢。当然,现在身处险地,绝不能浪费时间解决他们,戛洛并不犹豫,高声喝令道:“弟兄们,再快些,先远离海岸。放心,那些小爬虫绝不敢过来寻死,暂莫理会他们!”
也那军兵依令继续全速逃离,戛洛则已在思忖敌方若是尾随,己方该在何时何地解决这支血旗小舰队。然而,令戛洛与整个也那军兵们惊掉下巴的是,那支也就百多名水军的小舰队,对他们这支尚有六百军兵的也那舰队,竟然不闪不必不尾随,而是径直横向拦截,向着他们营头杀来。
卧槽!这分明就是啪啪打脸嘛!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戛洛怒了,也那败兵们也怒了,己方虽然被人一阵追打撵回海里,可多少还有六百多水军,也不是你这支虾米舰队所能轻慢的。没说的,既然敌方作死,他们临走前刚好顺手捏个柿子,出口恶气!
“灭了他们!灭了他们,干翻那帮小虾米...”一阵吵嚷怒骂中,戛洛顺应众意,一通令下,也那舰队方向不改,却是迅速调整,摆出了雁形包夹之阵,气势汹汹直迎那支虾米舰队杀去。
彼此接近间,戛洛通过对方正在收起的船帆,看出对方果然都是已在韩海经常露面的新式快速帆船,但令他惊疑的是,眼前艨艟走舸人力加速用的不是船桨,而是船舷两侧高速旋转的车轮状明轮。戛洛从未见过明轮的使用,今日观之,这种被华兴府有所遮掩的明轮,显然令对方舰船的速度比预想的还要快出许多。
这华兴水军如此嚣张,不会真的还有什么别的隐藏杀器吧?第一次与血旗军水战的戛洛,不免惊疑不定,而事实很快肯定了戛洛的猜测,只是,代价高得令他无法承受!
“咻咻咻...”不久,双方进入了床弩射程,性能更好且一弩三矢的华兴床弩率先发难,近二十杆带着火星的弩枪呼啸而出,转眼落在也那舰队的船上。
有着船舷、女墙防护,弩枪对也那兵的直接射杀并不重,但其真正的杀招来自绑在弩枪上的油包。随着弩枪射中船帆、船体,油包迸裂,其内神火油四溅,旋即被随附油包的火绳点燃,继而,也那舰船弩枪落点的周围,不论船帆船体,还是兵卒器械,立刻窜起处处火苗。
“莫慌!分出人手灭火!余者保持战位,随时待击!”戛洛指挥若定,扬声喝道。水战中被火箭火油烧船稀松平常,也那兵卒在军官指挥下,一边气势汹汹的着手反击,一面不以为然的就近扑火。
然而,他们很快被震惊了,敌方造就的火苗水浇不熄,扑打不灭,他们的灭火行为非但不曾控制火势,反而令火焰愈加扩散,愈加旺盛。必须说,主材源自猛火油的东方神火,其燃烧性能只会比猛火油更霸更烈。这一下,包括戛洛在内,所有的也那军都慌了,第一次面对神火的他们,除了手足无措还是手足无措,只能眼看着火势逐渐加重。
幸或不幸,相比数个时辰前在文明岛葬身火海的联军匪兵,也那军兵有更多时间来考虑这一恐怖现象,由现实上升到哲学,继而归结于神怪。远比汉人迷信蒙昧的他们,陷入了深层的惊疑恐惧,全军士气自也随之大跌。
“冲杀过去!左右他们是血肉之躯,只要靠帮近战,我军必胜!”戛洛怒吼一声,两步跨至旗舰战鼓前,用他那双微微颤抖的手,咚咚咚的擂响了战鼓。
然而,戛洛充满杀气的双眼深处,却藏着一丝疑惑,甚至一丝恐惧。想想去年血旗军攻陷乐岛时的“神罚”异像,再看看眼前的诡异神火,连他都难免怀疑,华兴府莫非真的是得天神佑,己方莫非真的是螳臂当车?
“左满舵!保持距离!别傻了吧唧的靠帮近战,那过时了!”也那军对面的华兴艨艟上,舰长兼屯副吕翔一边忙着指挥,一边不忘叫嚣鼓劲,“弟兄们,咱们没去成文明岛,这里的立功机会可不能错过!算算时间,咱们这次该是舰船对战中神火首次显威,可得干漂亮些,怎么说都得咬下对方一块肉才行!”
“得嘞!得嘞!得嘞...”水兵们接二连三的吆喝回应,兴奋中难掩紧张,却没寻常官兵上下级间的敬语。对于这位年仅十七,去年底刚以优异成绩从讲武堂毕业的顶头上官,他们显是亲近多过敬畏。只是,兵力上以一对四,怕就自家屯副这种嘴上没毛的小年轻才敢吼着上前咬一口吧。
说起来,血旗水军此番确算中了复兴社的声东击西之计。为应对那数千乌合联军,唐生已率集结待命的安海中军、三县守备水军以及半数安海左军共四千多人杀往文明岛,而安海右军则在更早前出发去接应徐扬归来的远洋贸易船队,留在文明岛的主力仅余秦栓所率的安海左军左曲,分为四支小小分舰队,在乐岛的东南西北戍卫海岸,却是吕翔这一支赶上了也那舰队的撤离。
血旗猎猎,明轮飞转,凭借迅捷的船速,顺风而来的银箭艨艟划过一个轻巧的弧度,让开正面冲来意欲靠帮的雁形阵右翼首舰,从也那舰阵的内侧,与那艘也那快桨船逆向对行,另两艘走舸则绕行于更远的雁形阵外骚扰。期间,双方弩箭横飞,对射不断,各有少许损伤,但随着更多神火油包中的,也那诸舰的火势愈加严重,兵卒也更乱了。
然而,银箭艨艟的真正杀招还远不止此。当艨艟与也那快桨船隔着不足十丈逆向交错之际,两根丈长铁管突然从艨艟舷侧伸出,管口固有燃着的火绳,随即,有液柱状神火油从铁管中喷出,在管口点燃,像是一条条火龙,带着奔腾的火焰,直扑也那军的快桨船。这款专用于神火中近程战斗的武器,正是被称“火龙喷”的水军新宠。
经过近一年的研究实验,华兴府的神火油已不是简单的分馏汽油,而是按照固定配方混有硝磺胶脂等物的特质火油,具有更好的粘附性与可燃性。而火龙喷释放出的神火油呈更细小的雾状液滴,相比以往采用油包油罐迸溅,却能更好发挥神火油的燃烧性能。
“噗噗噗...”神火形成的火龙喷洒于快桨船上,犹如不灭的火雨,落到哪里,就粘附哪里,燃烧哪里。它们燃着船舷,燃着船桨,燃着甲板,燃着船舱,燃着船帆,燃烧着船上的一切,也包括船上不知所措的也那兵卒。
熊熊烈火在交错而过的快桨船上瞬间腾起,火势与方才弩枪油包的效果不可同日而语,更有许多躲闪不及的也那兵卒成为火人,凄厉嘶吼着乱窜乱跳,将大火带给别的同伴与别的地方。转眼之间,这艘快桨船已近半烧起,其上兵卒别说正常作战,连存活都成问题,只得纷纷跳海求生去也。
说来缓慢,两舰航速却不慢,擦肩而过仅只几息时间。当右翼第一艘快桨船上的也那兵卒开始跳水避火的时候,吕翔的银箭艨艟已经穿过右翼前两艘船的间隙,从雁形阵外侧对上了右翼的第二艘也那舰船,自然又是一式火龙喷息,又是一场火蔓舰船,又是一众凄吼逃生。
接下来简直就是一场独角秀,银箭艨艟灵活变向,交错对上右翼第三艘、第四艘直至最末的第七艘也那舰船,尽管后来的也那兵卒已不敢上前靠帮,反而努力调整船向想要规避,可舰船的高速状态与华兴艨艟的灵活快捷令他们逃之不及,除了侥幸的第七艘之外,也那舰队的右翼悉数难逃一焚。
终于,像是错马交锋的骑士,血旗军的银箭艨艟与也那舰队完成了一轮非接触式错身近战。回望烟火冲天的也那舰队,得空的肇事者们无不目瞪口呆,虽然也曾对小靶船演习过火龙喷吸,可场面哪有这等壮观,谁又能想到神火竟能神威至此呢?
一片愣神中,吕翔突然骂骂咧咧道:“卧槽!谁,谁,是谁刚才说要咬一口的?太小家子气了!太没出息了!老子这一仗要将他们一口吞掉!弟兄们,白送的功劳来啦,立马掉头,给老子杀过去!”
连肇事者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受虐者就必须失魂落魄了!短短一次擦肩而过,还没短兵交锋,己方已有六艘舰船陷身火海,另有两艘火势难制,而对方的伤亡似乎还不到两位数。不带这样玩的,跳帮血拼呢,拳掌如风呢,刀气纵横呢,枪走如龙呢,传统项目还没出马,这就大败亏输了,这一定是在做梦好不好?
“啊!那艘魔舰又冲过来啦!”浑浑噩噩中,也不知是哪位尖叫了一声,音高八度,惊雷裂云,令所有也那军兵齐齐一颤。下意识扭头看去,却见那艘恶魔般的艨艟,正带着两艘小走舸,牛气哄哄的调头再度杀来。
他们本就在竹渔村落荒而逃,海战又遭遇不曾听闻过的神火之威,已然摸不着北的也那军兵们哪还有战心。幸存舰船上的兵卒顿时化身惊兔,也不待戛洛下令,纷纷作鸟兽散,驱船四面战术迂回,呃,是只迂不回,或者,说是逃散更为确切。
不知何时,手中的鼓槌已经落地,戛洛呆呆的看着己方燃烧的舰船,面如死灰。华兴府的强大远超他的预计,上千精锐的一败再败,令他无地自容,神火的摧枯拉朽,更让他相信天神早已抛弃了他与高氏遗族,那么,他还折腾个什么劲呢?
假如,戛洛能够知道另一时空中,拜占庭海军就是凭借神火,在地中海两次歼灭了十倍于己的奥斯曼舰队,或许他此刻会释然一些。不过,没有假如,所以,此刻的戛洛无尽凄苦,无尽绝望,与其苟活,不如战死!
只是,扫视四处逃窜远避的舰船,再看看旗舰上一张张恐惧中伴着哀求的脸,戛洛聚起的最后一丝战意刹那消逝。凄凉一笑,他下达了生平最后一道军令:“传令下去,各舰自行逃散。至于旗舰,敌方速度终归要更快一点,绝不会放过,你等不若主动投降吧,顺带捞起落海的兄弟们。他日诸位若能遇上我遗失贼手的家人,还望照顾一二。”
“你在嘲笑我吗?不想报应来的这么快,我现在就得去陪你了,你我不妨在地下再辩一辩,呵呵...”瞥眼看见犹被悬于桅顶示众的夫拓头颅,戛洛低声喃喃。留恋的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他锵一声拔出腰畔配刀,猛地横刀自刎。
没有剧目情节中该有的抱臂哀劝,鲜血喷溅中,跟着钢刀落地,戛洛的身躯轰然摔倒。不过,戛洛并不寂寞,继他之后,在他身边,又有三名他的心腹亲兵,一言不发的横刀自刎,与他同赴黄泉。
好一名州胡遗臣,好三名忠心卫士,就此慨然辞世!旗舰上的其余兵卒们,在一阵惊愕过后,有的默然上前为戛洛几人整理仪容,有的忙着升起降旗,也有的驱船前往焚船区域搭救同袍,更多的则是呆呆的颓坐甲板,胡思乱想着自己不知是否还存在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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