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六月十八,卯时,雨,百济南源城。
南源城是蟾津江北岸的一座百济重镇,西南距海近百里,凭借着土地肥沃和水运便利,加之久无战事,这里可算繁荣安定。只是,如今这个边境重镇却是战云密布,百济为了应对马韩已经在此聚集有两万大军,而其对岸的云辛方国则也驻有两万五千马韩军队。双方一边隔江对峙,枕戈待旦,一边互派使者做最后交涉,短暂的平静之后,谁也不知明日是否就要战火纷飞。
城南水军大营,天麻麻亮的时候,十数名百济军卒打着哈欠,强撑着惺忪睡眼,在营门栅墙上开始了最后一圈巡逻。按照规定换班时间,眼见下一拨轮值军卒就要来了,没准还有军官随行检查,这份勤勉是必须要做样子的。然而就在此时,一名眼尖的军卒突然指着营门右前方叫道:“快看,那里怎么多了艘小船?上面吊着什么?”
职责所在,几名军卒顺着栅墙下到营外,并驾着那里的一艘小艇驶近江中小船。当他们终于看清船上物事的时候,不由各个头皮发麻,因为,小船上树立着一个十字木架,木架上正吊着一个绸衣华冠的人,不,是一具尸体。一干军卒正茫然间,其中一人突然尖叫道:“这是使者大人,是几日前去往马韩的使者大人,我曾在营门口看见过他!”
很快,尸体被摆到南源城临时帅府,摆到了一名金甲壮汉面前。此人年逾四旬,虬髯横眉,背挺如枪,右脸颊上有一道半尺长的刀疤,配以此刻那直欲择人而噬的目光,尽显凶悍之气。他正是百济比流王的心腹爱将,此番百济南征大军的统帅,以硬朗彪悍而闻名半岛的解仇。
月初“蟾津江事变”之后,比流王随即派遣解仇统帅八千常备步军与三千水军南下马韩边境。抵达蟾津江沿岸,解仇立刻对马韩展开“小小”的教训。百济军队首先雷霆扫穴般的清扫了沿江百里内的几处马韩水军营地,造成千多马韩军的伤亡,继而又过江兵逼云辛城,直至马韩大将军箕髦率领两万马韩军队杀气腾腾的赶来,他们这才退回蟾津江北岸。
虽然双方随后继续增兵对峙,虽然“夹击瓜分”的谣言满天飞,虽然己方占了马韩些许便宜,但解仇自始至终都不认为苟延残喘的马韩真的胆敢与百济大战,而百济当前的主要敌人是北方的晋郡汉人,以及国内部分效忠前国王的不安定分子,不是混吃等死的马韩,是以解仇之前仍是忠实贯彻着比流王恐吓敲诈的初衷。
故而,今日之前,解仇还一直按住部属们扩大战果的请求,依照比流王的意思适可而止,直待对峙到两国使者最终缔约和平。可是,如今过江使者的尸体却以这种侮辱性的方式出现在百济大军的面前,这叫他解仇情何以堪?
“擂鼓点将!”良久,解仇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大踏步去往中军大堂。
不管事情多么不可思议,也不管百济当下多么不愿南线动兵,但使者惨死在马韩境内,就是赤裸裸的打脸,打百济的脸,打比流王的脸,也是打他解仇的脸。解仇根本不用请示比流王,就知自己必须让马韩为此付出惨重代价,至少也得拿下一两个方国,否则比流王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他这个南征统帅。
当日上午,给比流王上了一份判决马韩一方使者死刑的急报之后,解仇尽起一万七千步军,在三千水军协助下渡江南下,正式拉开了半岛大战的序幕。
渡江登陆战十分轻松,准确的说,登陆无战事。左右百里的江面已被百济水军掌控,当百济军队选择某处江岸登陆的时候,负责驻守那里的百多马韩军卒不发一箭便自溃逃。倒是百济军队登陆近半之时,有一支两千人的马韩军赶来“半渡而击”,可惜被已经上岸的数百百济军队一触而溃,徒为人笑。
眼见马韩军不堪一击,习以为常的解仇大手一挥,业已完成集结的三千百济前锋立刻紧跟溃军,直奔云辛城方向追杀而去。莫怪百济上下对战马韩这般自信甚至是自负,不说战斗经验和军卒训练方面的优势,同样是韩人军卒,百济军是中央集权下的统一整体,而马韩军却是各方国联盟凑出的乌合之众,差距不言而喻。
若非近些年陷入对战北方乐浪、带方二郡晋军的泥潭,更有高句丽虎踞在侧,拥民五十万的百济但能集中力量南下,怕是拥民三十多万的没落马韩早已被彻底灭国了。
不愧都是韩人血统,一追一逃的双方速度果然相当,逃的甩不脱,追的也赶不上,双方始终若即若离。然而,不论是暂留江边的解仇,还是紧追溃军的前锋军统领,都未注意到,马韩溃军这次并未像以往那样为了逃生而大量踩踏乃至自相残杀,甚至连兵甲都没有跑丢多少。
滚滚烟尘中,马韩溃军带着三千百济前锋,渐渐远离江岸,消失在田野尽头。转眼十数里过去,百济前锋军已累得气喘吁吁,阵型也拉成松散长条,可惜迄今的战果不过砍杀百余马韩兵卒,百济前锋军焉能满足?
眼见前方更为疲累的马韩溃军们擦着一片树林,绕过一个土岗,举步维艰的沿路继续逃亡,百济前锋军统领冷哼一声,大声吆喝道:“弟兄们,再加把劲!绝不可放弃,功劳近在眼前啊!”
要说这位前锋军统领也非毫无经验的莽汉,若他追击的是北方的汉人晋军,此刻他一定会想到此处或有埋伏,可现在对付的是马韩军队,哼哼,韩军懂战术,母猪会上树,他毫不客气的将危险在脑中自动过滤了。
“咚咚咚...”然而,就在百济前锋军近半绕过土岗,余者也进入林岗夹道的时候,隆隆战鼓声从土岗上突兀响起。随即,数千羽箭从土岗上、树林中倾射而出,直奔三千百济前锋,血雨哀嚎中带走大量百济军卒的性命。
“杀啊!杀啊!杀百济韩奸啊...”同时,伴着声势大作的喊杀呼喝,土岗前后各绕出两支马韩军队,或包抄或穿插,连同转身迎敌的诱饵队伍,以及岗上、林间的马韩伏军,转眼便将百济军队分为两段,团团包围展开绞杀。
头上有羽箭纷飞,身周有团团围攻,三千百济前锋立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待到停止慌乱反应过来,各部集合成阵展开有组织的防御,军卒已经少了一半。可百济的前锋军卒毕竟是久战精锐,对的又是马韩,斗志却未沦丧,其统领更是爆吼连连:“弟兄们,他们不会留活口的!顶住,大军就在后面,给老子顶住这帮卑鄙设伏的马韩孬种,杀啊...”
“入了埋伏,还想顶住待援,做梦吧,哈哈哈...幸得邢先生大才,早有筹谋。今日妙计一出,令我军首战大捷,必令士气大涨,此番对战百济获胜无虞!哈哈哈,...”土岗上,一杆帅旗在数十马韩精锐的护卫下高高树起,旗下的箕髦满面红光,不无敬佩的夸赞身边的晋使邢晨道,用的倒是汉语。
坦白说,箕髦与众多大晋士人一般,长于玩弄权谋乃至吟风弄月,独不善军略,此次对抗百济战事“浩大”,马韩军各方国队伍混杂,国内能够统合这班杂兵出征的人委实稀少,位高权重的他只得赶鸭子上架统兵亲征。还好该他走运,得了同在一条船上的晋使邢晨相助,眼见竟将首战伏歼三千百济前锋,马韩多少年难见的大捷,焉能不喜?
“箕公过誉了,雕虫小技尔。”箕髦身侧,邢晨羽扇纶巾,身姿挺拔,淡淡一笑道,面上毫无得色,尽显谦和沉稳。其实,邢晨这么说还真不是故作谦虚,在他看来,这种简单的埋伏设计实在不算妙计,也就用在这些愚蠢蛮夷身上方能有效吧。
转过心思,邢晨略皱眉头问道:“箕公,有一事邢某却觉蹊跷,为何百济使者尚在前往王城,这边百济大军便已一改对峙而突然发兵。此举非但无信,且将使者置于死地,却不知是何道理?”
“呵呵,或许解仇与那使者有仇借刀杀人,也或许解仇希望借用使者性命来实施偷袭,谁知道呢?”箕髦老脸几乎笑成一朵菊花,依旧沉浸于即将获胜的兴奋中,志得意满道,“管他的,灭了百济前锋精锐,等于拔了老虎牙齿,看百济日后如何嚣张?哈哈哈...待得此番击退百济,弁韩自不足虑,届时我马韩自可携大胜之势,压那华兴府一头,看他们再敢嚣张,再敢勒索...”
恰如周边蛮夷对中原汉人的普遍心态,箕髦以及马韩高层,对汉人的一切充满着羡慕嫉妒恨,他们既对汉家中央政权无比敬畏,勤于跪舔模仿,又力所能及的表现出极度自卑之外的极度自尊,尤其在旁观了汉魏晋数百年来汉人的内斗与兴衰之后,他们也已有了一定的胆量。
这种复杂心态之下,箕髦等马韩上层一边对代表汉家正统的关东阵营乃至王浚集团卑躬屈膝、曲意逢迎,对晋使邢晨待若上宾,一边又对流落海外的汉人百姓极尽欺凌、压迫掠夺,从而找回自身高大上的存在感,显然华兴府已被他们看做了那一块平衡心态的垫脚石,或许这也是他们屡次挑衅华兴府的真正内因。
“谔这这这...咳咳咳...”突然,箕髦老脸通红,忍不住一阵干咳,先前的爽笑在脸上凝固,只因眼前的战场局势并非如他所料般演绎。
“杀啊,跟马韩杂碎们拼了...”下方战场,面对百年孱弱的马韩孬种们,又深觉老仇敌不会留俘虏,决死之下的百济军兵们却是咆哮连连,爆发出了惊人战力。他们兵聚数股,混入马韩阵中左冲右突,越战越勇,竟然反杀得马韩军卒渐显狼狈,节节后退,甚至有两小股百济军卒眼见都快杀出重围了。
反观马韩一方,主承杀伤的箭手因怕误伤已停止射击,近战军卒在贴身肉搏中畏缩逡巡,而外圈的有些军卒甚至已经抢夺起了双方死者的战利品。分明是八千人围攻千余敌人,却更像是一大群绵羊被几头恶狼闯入肆虐。
箕髦脸上发烧,再无心情挥斥方遒,当即厉声喝令:“传令下去,箭手继续全力放箭,莫管误伤!派出督战队,砍杀后退军卒!还有,调遣本将的五百亲兵,上阵堵截困阵缺口,决不可令敌军走脱一人...”
神一样的开局,猪一样的队友,鬼一样的剧情,邢晨按下沮丧情绪,强压呕吐冲动,勉力睁开不忍目睹的眼睛,一脸幽怨的建议道:“箕公,敌军主力不远,还是放弃既往仇恨,宣布弃械投降者免死吧。万事俱备之下,战损比都过了一比一,仗不能这么打呀,还是留点兵壮日后对付血旗军吧!”
得,有了箕髦与邢晨两大智谋之士联合指挥,及时调整,总算令场面有所改观。在箕髦的一再誓诺下,迫于马韩军的人多势众,百济最终的八百军兵也没视死如归,选择了弃械投降,韩人一家亲嘛。马韩军这才尽早结束了这场令人牙碜的战斗,在解仇率领百济主力急吼吼赶来之前,压着八百俘虏胜利撤离。
是役,百济三千前锋几被全歼,仅有数十军卒通过树林侥幸逃生;而出动近万大军伏击的马韩军依旧付出了千五之数的伤亡,当然,对他们而言这绝对是惊天大捷了。因为大捷所在的土岗名为卧马岗,此役也被马韩鼓吹为“卧马岗大捷”,名传万里。
“卧马岗大捷”之后,鉴于马韩军卒的“卓越”表现,晋使邢晨强烈建议马韩军先好好练练,再行出来少丢些人,箕髦也见好就收,率马韩军队径直返抵云新城,躲入坚固的城池、营寨,一边整训乌合队伍,一边防御百济军的疯狂报复。
尽管百济大军随后便展开了气势汹汹的报复攻击,但凭借大捷带来的士气高涨,箕髦的马韩军却也将解仇的万多悍卒死死拖在边境一带。一时间,双方在云辛城下激战不休,生命消逝,流血漂橹,却皆奈何对方不得,渐渐进入了坏分子们最为喜闻乐见的相持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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