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历五年,五月初二,辰时四刻,晴,并州上党。
时入盛夏,清晨的露珠在草叶上折射出点点晶莹,却随旭日的愈加娇艳而逐渐消逝;本还莺声燕语的山中鸟雀,则随陆续到来的人喊马嘶迅速匿声。老马岭下,旷野山色的平静祥和,转眼便更换为兵哥铁马的凛冽肃杀。
血旗猎猎,十二万大军兵甲森寒,严阵而进,直逼前方的老马岭要塞。帅旗之下,纪泽手持千里镜,皱眉打量。这道老马岭防线就是血旗军通往平阳的最后一道关隘,然其虽仅草草构建,却依据险峰峻岭,山势延绵,再有刘聪亲率的十五万匈奴大军驻扎,想要强行攻克,血旗军纵有诸多坚兵厉器,只怕也要付出数万人命去填。
数日前攻克潞城之后,血旗中路军撵着刘粲的溃兵,轻取了兵力缺缺的泫氏,可刘粲虽然忙着逃命,倒也没忘征调上党的所有残兵溃兵,聚守老马岭这一道最后的防线。此地地势险恶,中路军先头轻骑的突进试攻,在上万匈奴军兵的死守下,被生生遏住,而刘聪的增援大军则随之赶来,站稳了阵脚。
因重炮飞艇被遣去攻取太行三陉,纪泽此前也未急功近利,而是暂时遁兵泫氏,一边略作休整,一边清理左右侧翼的上党诸县,直到河内上党基本平定,重炮飞艇队伍与南陆军一部陆续汇齐,这才率领十五万大军,于昨日兵至老马岭外安营扎寨,而金日,则算是血旗大军第一次正式进攻老马岭防线。
“可惜此前未能一鼓作气拿下这里,叫匈奴人得以组织防线对峙。如金刘聪只要龟缩不出,我等想要强行攻取,势必难上加难。”纪泽身畔? 程远苦笑摇头道,“只怕我军虽近,先复平阳者? 却会是北路军了。”
“管他哪路大军? 只要我华国攻灭匈奴便好。”放下千里镜,纪泽神情自若? 不愠不火道,“骑军难于攻坚,步军推进缓慢? 中路军受阻于老马岭一线,本也在战前预案之内? 即便遁兵于此? 至少也能牵制匈奴主力嘛。呵呵,不可太过贪心? 三线闪电突击,能有当前战果? 已经及其顺利了。”
“话虽如此,可我血旗军也非仅有匈奴一方敌手。自从攻匈消息传开? 周边各方势力都有了征调兵马的大动作? 尤其是豫州方向的江南军,已有开战迹象? 时不我待啊。”庞俊目光闪烁,沉声提醒道? “是以,为大局计,大王虽爱兵如子,还望此时莫要...”
“慈不掌兵,士彦无需多言? 值此灭国大战,终归不能全凭阴谋算计,血战牺牲在所难免,本王不会拖泥带水,因小失大!”摆手打断庞俊,纪泽古井无波道,“好在,我军虽急,那刘聪或许比我等还急,想来晋阳失守的消息,如金也该到了他的案头,却不知他能否耐住性子,枉顾老巢不保,带着十五万主力大军,与我等在此虚耗时日?”
言说间,大军已在岭外摆开阵势。转向贴身旗牌官秦厦,纪泽道:“去,组织些军兵前去讨战骂阵。某倒想看看,刘聪那个自大惯了的匈奴皇帝,涵养究竟能有多好...”
“呜呜呜...”正此时,令纪泽等人面色一喜的是,不待己方前去骂阵,对面岭上居然响起了代表出兵迎战的号角。号角声处,刘聪的明罗华盖兀然山巅,而正当山口的匈奴大营,则随之营门大开,旗幡招展下,一列列杀气腾腾的匈奴骑兵已然鱼贯而出。
兴奋之余,纪泽等血旗将佐也不禁惊疑于匈奴人出营迎战的爽利。按说饱尝血旗军步炮协同威力的匈奴人,当已深知血旗军野战之强,即便有意应战,也不该如此积极,至少也要通过邀战环节先叫血旗军多站些许时辰,以损耗体力,拉平些差距才对,是什么给了他们如此的勇气与信心?
事实上,血旗军的铳炮之利不光在潞城野战以及太原、河内战事中大放异彩,就是眼前这支匈奴大军也已领教过它们的厉害。昨日血旗军行往老马岭的途中,两万匈奴骑军曾经发动过一次突击,可有着精锐不逊匈骑的血旗骑军立时顶上,再有步炮方阵随即压上予以凶残打击,匈奴人丝毫占不到任何便宜,只得丢下一堆尸体怏怏退走,难道他们这么心大,转天便忘了昨日的那场教训?
然而,不一刻,血旗一方便明白了匈奴人的胆气何在,此前的兴奋之情更是不翼而飞,代之以目瞪口呆。因为,紧随数千匈奴骑兵出营的,却是一群群被匈奴步卒推搡着押出的百姓,有白发皓首,有半大孩童,有瘦弱男子,也有蹒跚妇人,而看那些褴褛不堪的服饰,皆是汉家百姓无疑。
那些出营的汉家百姓,人人手拿锈刀烂枪乃至钉耙木棍等垃圾兵器,他们哆嗦着,踌躇着,哀泣着,甚至跪求着,却在匈奴步卒们的催逼之下,被强行排成队列,交叉间隔着列于一排排匈奴步卒之前。但有抗拒行动者,动辄遭遇斥骂踢打,更有甚者,直接被砍杀当场也屡见不鲜。
人肉盾牌!霎时间,纪泽脑海中浮现了这个词,眼睛瞬间变得血红,心头则腾地窜起怒火,无可复加的滔天怒火!不消说,刘聪可非简单的强拉炮灰,而是想利用这些汉家百姓,以良心道德亦或声名形象来绑架他纪泽,绑架血旗军,从而搅乱血旗军心,甚至胁迫血旗军缩手缩脚,放弃铳炮等远程打击,与匈奴军陷入更利于他们的短兵肉搏!
“此前便有信报,匈奴人前日开始,在临近的平阳郊县急征了所有能动的数万百姓,原以为他们是在不顾一切的修筑防御工事,孰料竟是为此。”浑一副不可置信的口吻,纪泽之畔,程远喃喃道,“只是,这些百姓虽是汉人,如金多少也算他匈奴汉国的子民,刘聪等辈焉能无耻如斯,狠毒如斯?”
“狗日的,太不要脸了,打不过我血旗军的铳炮,就用百姓来当挡箭牌,太他妈的禽兽了...干他娘的匈奴人,这次灭国,一定要将他们杀光光,老少不留,全族屠尽,再不能留下祸害...”血旗阵中,嗡嗡声起,愈加嘈杂,愈加激愤,却也不乏怜悯,“那边多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妇孺,我等真要像他们放铳放炮吗,那我等岂非也跟匈奴人一般...”
显然,非但纪泽与血旗高层,许多血旗将士也明白了匈奴人逼迫老弱平民做炮灰的险恶用心,可这也算阳谋,该如何应对?就在血旗军阵一片哗然的时候,就在纪泽等人怒火滔天却因太过棘手而无可是从的时候,对面的匈奴人可不迟疑,很快便有六万步卒压着三万百姓列出左中右步阵。而在其之后,六万匈奴骑军则也陆续出营,正在快而有序的列阵其后...
“大王,刘聪这是利用声名之累,逼迫我等放弃铳炮攻击呀。大王万莫中计,倘若我等手软,叫匈奴步卒近身,伤损必将难以承受。”目光冷冽,同在帅旗下的刘灵突然惊叫道,“甚至,利用步卒搅乱阵型,其后的匈奴骑兵势必直接发起冲锋,就此破阵都有可能!以他们的凶残,可不会在乎他们那些汉家百姓甚至杂牌步卒的死活!”
“是啊,匈奴人用心险恶,我等若是缩手缩脚,便中了他们的算计,为了敌方的三万百姓,却要付出我方数万将士得性命,哪能这么傻?”纪泽听得连连点头,可通红的眼睛里却泛出不忍和犹豫,口中亦是天人交战,“但是,战争理当让老弱走开,我等旨在恢复中华,焉能枉顾汉民性命,如此屠杀平民,又与匈奴禽兽何异?还是应当想想,有否两全其美之法,解救这些百姓人质?”
“是啊,还请大王慎行,万不可对汉家百姓施以无差别杀伤!否则,不光有违天和,还有悖既往宣传,势必影响军心士气乃至华国人心,且此事一旦传开,我华国声誉,大王英名,便将毁于一旦!攻匈一战,胜了也算败了!”庞俊却是想得更多,他急声提醒道,“大王,还请暂且退兵另想办法,匈骑眼见布阵完毕,时间刻不容缓,速下决断啊!”
几乎异口同声,刘灵与程远却是立即反驳道:“不行,大军对垒,焉能轻易言退?且敌骑在伺,此刻退兵再快,只怕也要遭受匈骑衔尾追击,弄不好就是一场大溃败,甚至直接导致此番攻匈战略破产,此前将士们的鲜血也将白流!”
“前方匈奴人的布阵已经启动了,大哥,快决定吧,怎么着都比犹豫不决好!”将佐意见不一,纪泽踌躇难决,这时,却听纪铁不耐烦道,“直娘贼,匈奴人若总这样,每次都摆出百姓打头阵,咱们日后的仗就甭打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纪泽霍然一惊,是啊,即便此次费心费力解救出这些百姓,甚至为之伤亡惨重,可匈奴人转头还可拉来一波又一波的百姓做人质,他血旗军干脆就打道回府算了。
这是比狠比毒比下限的乱世,是五胡乱华,可笑他还想着和平时代解救人质的那一套,要学宋襄公吗?抬望山巅的明罗华盖,那里的刘聪应当正在嘲笑自己吧?很快,纪泽的眼睛不再血红,而是变得冰寒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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