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党潞城,郡守官衙,闻得亲兵所报,梅倩纪庄等将人人面色铁青。他们一路凯歌杀入上党,那是自感披着解放者的光环,可到了那帮枉顾民族大义的本土遗族口中,合着他们反而成了连匈奴人都不如的匪军,这叫他们情何以堪,又寻谁说理去?
心理憋屈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这些人代表了乡权,他们的反对或将直接影响血旗军搬空上党的图谋。虽说上党一度战火连天,但毕竟已被匈奴统治了五年之久,作为战略要地的驻防之须,匈奴没少将从中原掳掠的百姓强迁至此屯田屯军,如今的上党百姓接近二十万,数量甚至超过了西晋之时。这可是一块大大的肥肉,怎能任由一干本土士人宗族前来螳臂当车?
“混账!这群养尊处优,脑满肠肥的腌臜货色,给匈奴人当狗当上瘾了,莫非以为我华国也对什么士人万事豁免,还是以为我血旗军的刀剑不厉?”骑一军团右偏将朗昆下午追击潞城逃敌,却叫敌骑利用地形熟悉,分兵逃了过半,正自憋火,当即拍案而起,怒声谏道,“督帅,看来想要搬空上党,不见血不行,卑下这就将门口之人悉数拿下,再按图索骥,统统将家给抄了,看谁还敢再牙崩个不字?”
有朗昆领头,众将遂跟着喊打喊杀,皆言辞激烈。倒是纪庄,还算客观的叹道:“这些世家宗族,首要者可非国家民族,而是家族兴衰长久。他们盘根错节,既有子弟出仕于匈汉,又有子弟出仕于晋廷,更有私兵坞堡作为底牌,还可为入主者提供治理便利,故而过往纵有匈汉晋军在上党拉锯,他们最多破财丧丁,却能不失其家其族。反是随着我等迁离,失去祖荫土地,宗族更易消亡。”
众人闻言哑然,倒是熄了三分怒火。谁都有着宗族情节,尤其本就像是纪庄这等出身大族之人,易位处之,只怕自身也会故土难离吧。正所谓没有千年的王朝,却有千年的世家,别个为了保持宗族的延续,似乎也确有苦衷。
“常闻圣人有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片刻之后,骑一军团左偏将谢垣却是出言反驳道,“两面讨好,夹缝求存,保全家族,这本也无错。但如今可是华夷之争,而非汉家内斗,他们为了自身家族的长久兴盛,且不算出仕投敌甚或残害他人的华奸之举,至少他们纳税出丁,就是资敌,就是相助匈奴征伐,就是迫害其他同胞,我等决计不可姑且!”
“谢将军说得好!”梅倩轻拍手掌,赞许的看了谢垣一眼,不望瞪了眼说错话的纪庄,继而冷声道,“乱世之下,人人皆有苦衷,我等无须面面俱到,华夷大妨更不可轻慢。那些上党大族此前无奈从贼还则罢了,现在有机会重回汉家治下,他们仍为一己之私,情愿留下资敌,哼,这样的苦衷我等若是姑且,那些因为不愿屈从而死于匈奴铁蹄下的百姓,尤其那些对战匈奴而牺牲的汉家将士,又该情何以堪?”
“梅帅说得对,拒迁便是资敌,便是残害汉家同胞,决不可纵容!”差点犯了路线错误的纪庄忙挂上一脸愤然,旋即,他又阴笑道,“不过,我血旗军毕竟是王者之师,倒也不好像匈奴人一般凭借武力强迁百姓,志愿移民才好,也省得日后安置在河北生乱。然则,对待那些华奸及其亲族,当为从民奴民者,我等却是无须客气,不是吗?”
“好,孔方将军言之有理,我等代表华国,代表大王,行事确该光明正大,有规可循,秉持正义,顺应民心。来人,驱散门外那些乡老贤达,就说本帅军务繁忙,无暇接见他们,但迁移一事不会强迫,我华国对移民素来遵循自愿原则。”面显正色却嘴挂讥嘲,梅倩续道,“现在,我等便先议一议,今晚如何发动群众,公审批斗,惩办华奸...”
当晚,潞城灯火通明,喧嚣不断。根据百姓举报与暗影材料,城中的匈人权贵,以及那些投靠匈人鱼肉百姓之辈,一一被血旗军锁拿,经百姓公审批斗,或斩杀或贬奴,其近亲则被连坐贬奴,族中远亲则贬为从民,悉数流放海外,同时,家产超没,奴仆开释。用脚趾头想想,那些能在匈奴治下经年不倒的本土家族,没多少能够与华奸撇清干系,其下场不严可知。
除暴也须安良,通过批斗恶徒与忆苦思甜,申明完毕民族大义的血旗军,旋即向底层百姓开出了诱人的条件,无它,户田百亩,免税免征一年,乃至十税一的常年法定上缴,这些在匈奴治下想都不敢想的政策法规,已然足以吸引绝大多数难得温饱的底层百姓。如果再告诉他们,接下几年上党将作为华国与匈奴的拉锯战场,家贫如洗的他们何来留恋?
纵有部分不愿搬迁的本土家族,此前在匈奴治下却也艰难求存,无甚劣绩,血旗军秉持自愿原则,不会强行搬迁,更不会栽赃陷害,但是,他们的钱粮兵甲、奴仆私兵却不能用以资敌,留点口粮,其余能搬能迁的绝不客气,打张白条,有本领他日迁去华国治下兑现。
当然,仍有不愿迁移的,那好,每个家族都有嫡庶之分,有远支近支之别,过得不错的与不愿搬迁的往往仅是那些嫡系主支。既然是自愿搬迁,血旗军按照华国规矩,绝不允许家主干涉庶支远支的去留自由。如此公平正义,有礼有节,但还牙崩个不字,亦或居中阻挠,那就是鱼肉百姓,是对抗王师,血旗军的屠刀可真就要落下了...
潞城一夜,血旗军惩恶扬善,除暴安良,兼而扶危济困,顺应民心,遂以匡扶正义的名义,以无可挑剔的作法,以无可质疑的正面形象,终于博取了潞城百姓九成五的志愿移民,到了天明,潞城已然多了两支暂编建设军团。而再接再厉的血旗军,则乘骑继续出动,分兵攻略上党其余各县,呃,该说是攻掠。
必须感谢刘暢为了围攻壶关时的兵威浩荡,此前从上党各县抽调走了大量主力,壶关大败后又下令匈奴军撤保三陉,既无战心又兵力空虚的上党各县,守军不是匈人闻风而逃,就是汉人献城乞降,从而令血旗军不到三日即占据了上党全境。至于匈人溃败前的烧杀抢掠,则因血旗骑军在第一时间的四方游弋而方兴便艾。
随血旗军一道推至上党各县各乡各村的,自是其在潞城的一应迁民套路,大义所向,无往不利。一时间,上党的水陆两路,车马舟筏,络绎不绝,百姓扶老携幼,大包小包,怎一个滚滚东去喜奔前程,直将龟缩三陉亦或逃潜山林的匈人们看得目眦欲裂。
难辞其咎的刘征东委实看不下去,数度遣军杀出孟门关,意欲阻扰添乱,怎奈皆被守株待兔的血旗骑军一通海扁,终因势不如人而怏怏作罢。而当五月初大批匈奴后援杀来之时,故地重游的刘暢,所见者业已是上党盆地的一片空山幽谷,此乃后话不提...
三月二十八,就当匈奴人所据的上党被血旗军撒欢搬迁的时候,东南数百里外,被石勒的羯胡势力所盘踞的司州北部,包括其中枢所在的襄国,则正处于暴风雨来临前的一片晦暗,气氛之紧张,简直压得常人都不愿出行。
伪汉镇东大将军府,正堂之上,诸公端坐,却一片死寂。本属石勒的主位自是空置,左席武将的上首为襄国留守大将石生,右席文臣的上首则为幕府长史刁膺,一总十数名石勒残部的中枢高层,却是不得不来此进行每日的联席议事。不过,或因他们知道得更多,此间的气氛显然要比民间更为阴晦。
事实上,对于羯胡中枢的一应高层而言,这段日子的人生际遇真可谓大起大落。旬日之前,收到石勒轻取蓟城的捷报,更有宿敌王浚老儿被押解而来,那是如何的前程似锦,再奉令将王浚斩首于市,又是多么的万众归心,眼见大业将成嘛。可没两日,随着一条条噩耗带着恶风扑面而来,局势转瞬便大幅翻转。
数十万血旗大军汹汹而来,南方水路被断,西方山陉被断,再有石聪大军夺关未成反而兵败身死,更是丢了前沿重镇邺城,而最令一切直坠谷底的,则是今日刚从几名被血旗军刻意放回的石聪溃兵口中,确定了猛人主公兼精神领袖石勒的死讯。尽管中枢高层乃至各地大员们早已听闻过蓟城南门外千人刑斩的相关传闻,对石勒之死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确定,众人依旧惶惶然犹如天塌了!
正当众人都在愁眉苦脸一声不吭,运气攒劲憋大招的时候,城北方向突然传来了急促的示警牛角号声,随之带起了城中的喧嚣嘈杂,其间那有鼻子有眼的惊惶尖叫,不乏天崩地陷之感:“骑兵,好多骑兵!血旗,那是血旗!血旗大军杀来啦!”
“啪!”一个杯盏猝然碎落,在死寂的大殿间尤显突兀。循声看去,那是一名文臣,已然脸色发白,哆嗦着嘴却无声音发出,也不知是想解释亦或掩饰什么。好在,此刻没谁有心关注此人,以石生与刁膺为首,众人已然蜂拥出殿奔往城头,唯有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声轻叹:“一日三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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