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正月初三,亥时,冀州平原国茌平县。
北风凛冽,残月如冰,夜晚的郊野格外宁静,甚至令人感觉不到一点年味。茌山脚下,乡道曲折,一拨三百余骑的马队趁夜驶来,马裹蹄,口衔枚,速度不疾不徐,在暗夜中几乎生不可闻。或为遮挡寒风,马上骑士人人身罩黑袍,头戴斗笠,面裹黑巾,恰似那冥界出来的勾魂使者。
行至一处树林,林间忽的传出几声夜猫喵叫,骑士队中跟着有人发出了几声汪汪狗叫,顿令勾魂使者们的凛冽杀气化为乌有。继而,林中转出两名黑衣蒙面人,上前与为首骑士几句低语。为首骑士旋即一声低喝,立有一声声低喝传遍全队,三百余名骑士随之纷纷下马,快速有序的牵马入林。
骑队在林间稍歇一刻,为首者一声令下,骑士中的五十余人应声而起,整齐成列,动作划一,显是精兵作风,旋即,这五十余人弃马徒步,跟着一名黑衣蒙面人,顺着山林北上而去。目送他们的背影,为首者抬头上仰,晦暗月光下,露出一张年轻而冷峻的脸,正是扬名太行,本该在雄鹰寨过年的血旗将军纪泽。
来到西晋的第一个年关,纪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五日前与张宾一晤,凭借曲线兴邦的第三条路,他虽未说服张宾纳头拜倒,却也让张宾同意年后前往血旗营,应征行军司马帮助抗匈,也算迈出彼此相交的第一步。其后,纪泽加发了相关流民的处理命令,自身则率近卫返回青杨山口,与那里等待的一屯骑兵会合,昼伏夜出,先南后东,奔行六七百里,摸到了茌山这里,也即石勒十八骑的巢穴所在。
“子兴,不过是一帮马贼,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兼小心翼翼吗?看看这一路,又是昼伏夜出,又是绕行迷惑,又是蒙面鬼祟,连个年都不让大伙儿过,咱们这是杀贼还是做贼?”一个轻悦的女声低低响起,正是一同随来的剑无烟。
“帮帮忙,叫我大当家成不?过会动手可别再搞错了,呵呵,小心无大错嘛。”纪泽苦笑,此番秘密行动的谨慎,委实引发了参与者的一致质疑。可石勒是什么人,岂是好杀,他纪泽能不谨慎对待嘛,便是那十八骑也非等闲,出了不少后赵将军,后世许多评书演义中的某某十八骑也多源自与此。而且,石勒当前的老大是汲桑,汲桑多半已是司马颖的人,他此行能留下痕迹吗?
半个时辰后,预计之前那一队近卫已经埋伏到位,而剑无烟作为探路前导,也已先一步出发。纪泽一声令下,剩余军卒随他再度出林,牵马北行。行有四五里,剑无烟已在道边等待,而前方拐过山脚,半里远处出现了一个依山而建的偌大庄院。
据提前踩点的暗影认定,这处庄院便是石勒与十八骑所在的巢穴。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石勒一众马贼素来远出劫掠,流窜作案,这座山庄与其说是贼穴,其实更该是他们正常生活的一处住宅而已。甚至,山庄内的大多人并不知道,他们的胡人庄主实则是名马贼。
说来,这座山庄本为石勒为奴的主家――茌平师家所有。奴隶皇帝石勒确有令人称奇之处。两年前并州大饥,司马腾的并州军抓掳胡人卖往冀州以换军资。石勒便是这般来到茌平师家为奴,但石勒身具异相,更常忽悠自己能听到金戈战鼓之声,结果师家家主觉得他不是凡人,便去除了石勒的奴籍,将之释放,后来石勒马贼事业蒸蒸日上,师家索性又将这处山庄送给了石勒,看好之意显而易见。
叫停队伍,纪泽伏低身形窜至山坡高处,取出千里镜仔细观察。庄院占地十数亩,分前中后三进。庄院四角与正门各射有一个箭楼,其上均有一名护院值守,别的便再无明面岗哨。所幸的是,纪泽清楚看到,前院一侧的三名箭楼岗哨都蜷缩于箭楼一角,分明已在打盹。毕竟,只有一日捉贼,哪有千日防贼,更何况是正月初三这等节庆期间,普通护院的执行力度难免懈怠。
冷冷一笑,纪泽回到路旁,招来两什军卒跟随剑无烟前去摸哨赚门。开始一切顺利,这个山庄并无吊桥壕沟,剑无烟一行轻松摸至院墙之下,还不声不响的往院里丢了几个热包子,预防看门狗的乱吠。眼见剑无烟与几名军卒翻入墙内,剑无烟更已快如鬼魅的窜上正门处的箭楼,让那名打盹的护院睡得更沉。
“什么...”庄院右角的箭楼上,一名护院伸出脑袋,口中发出一声惊呼,旋即被下方射来的一根羽箭截断,而摸向他的军卒仅才爬到箭楼的一半。远处的纪泽眉头一皱,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家若能多上几个剑无烟该有多好,就不会出现这等纰漏了。当然,现实点,似乎应当专门成立一支特战队伍了。
“铛铛铛...”也是此时,这声短促的惊呼却已惊动了庄内不知某处的值守,突兀的,庄院内响起一阵锣声,在这空寂的夜晚,极为清脆响亮。但所幸的是,庄门此刻已被剑无烟等人吱吱嘎嘎的从内及时打开。
“杀!”纪泽一声大喝,早已上马等待的军卒们立刻驾马疾驰,除了一队骑卒留在庄外拉网警戒,余下四队人马直奔庄门。当然,庄外杀声大作之时,山庄之内也逐渐响起嘈杂之声。
“嗖!”纪泽奔马间射出一箭,正中左角箭楼上一名护院的胸膛。那厮正懵懵懂懂的操着弓箭就欲向下射出,却被纪泽的强矢直接带落坠地。这毕竟仅是寻常护院,而非十八骑那样的悍匪。
半里地对骑兵而言,仅是喘息之间的事。转眼间,两百多血旗军卒便已冲入了山庄大门,控制马棚,喝令跪降,斩杀抵抗,前院与中院各有一队军卒负责,并未有何波澜。纪泽则带着两队近卫直扑后院,但这里的人已有初步反应,用劲矢封向后院院门,抵抗明显升级,而头前冲入后院的几名血旗骑卒不待看清情况,便已接连坠马,更将后院门口堵了个混乱。
“一队下马,列阵待进!二队放火箭,沿墙列开!”纪泽见此,一面大声喝令,一面纵身下马,在一什旗牌兼贴身亲卫的簇拥下,攀上一处屋顶。看后院的反抗烈度与反应速度,定是石勒与他的十八骑无疑,既然对方的弓箭厉害,那便先用火将他们逼出房间。
以纪泽对此战的重视,火油硝磺自已备齐,不消几息,二队军卒便向后院抛射出一拨火箭,处处火苗旋即在房屋间点点燃起。这时,忽听一声怒吼在后院响起:“你等何方歹人,竟然夜袭本庄,可知这里是我匐勒的山庄,受清河汲桑的照应!”
冷冷一笑,虽从未想过将石勒收为小弟,但纪泽却不介意玩点阴招,诱降骗杀石勒这么个绝世枭雄一定很爽。他朗声道:“匐勒,你流窜劫掠,犯到某家头上,就认栽吧。我念你一身武艺难得,只要投效于...”
“嗖嗖嗖...”纪泽话到一半,突有数支箭矢劈空而来。头前的一支又猛又急,甚至穿过了亲卫的盾阵防护,直奔露出半个脑袋的纪泽。可纪泽是什么人,惜命无比,早知对方厉害,哪敢掉以轻心,他瞬间低头举盾,咄的一声,愣是挡住了这支劲矢,却也颇觉手臂发麻。
能在乱世混出头的,果然都和自己一样,不是什么好鸟。纪泽豁然明白,对方喊话不过为了引自己现身,从而袭杀斩首。大怒之下,见一队军卒已经聚集院门口,二队军卒也已沿着后院墙排开,踩着马镫搭弓向内射箭,他立即喝令道:“一队,杀进去!”
“弟兄们,走后面撤往山上!”方才那声音再度响起,随即便听后院传来砰砰窗户撞破声,从纪泽的角度可以看到,二十多条黑影闪出房舍,直奔庄院后门与后墙。
“追!”随行一队的纪铁一声大吼,提着大陌刀便绕往后墙方向,一队军卒也连忙跟上,其中的箭手还抽冷放箭射杀。而二队的军卒则隔着墙头,纷纷发出箭矢,透过屋隙射往露出身形的黑影。不时的,庄院后墙处传出声声闷哼抑或惨叫,伴以一个个黑影的倒下。
“噗!”寒光闪过,纪铁的陌刀斩落了一名刚刚爬上后墙头的黑影,悍然展开了他的第一次攻杀,但是,这也是他在院内的最后一刀。除了近十名倒在血泊中的黑影,仍有十数人或门或墙,及时逃出庄院,窜入了后山。
“等等,有点不对。”纪泽身边,剑无烟就欲提剑杀往后山,却被纪泽一把按住。他总觉着方才奔逃的二十多人中,过半的身手一般,似乎不配“十八骑”的名头,有纪铁率一队近卫追了出去,会和山中预伏的另一队近卫,已经足够应付。倒是这后院之中,没准另有蹊跷。
目光一阵乱扫,纪泽蓦然注意到后院一角也有一处马棚,其内有着十数匹战马,细看之下,远比方才前院的马匹要神骏不少。眼中射出厉芒,他立马大喝道:“二队,射马!右前方的马棚!”
“嘘!”“嘘!”“嘘...”几乎就在纪泽话音落下的同一刻,一阵此起彼伏的唿哨声从屋舍与后墙间响起,而马棚中的战马听得声音,立即自行窜出,沿着后墙直奔不同的房舍。尽管二队军卒在纪泽的命令下陆续射出箭矢,但毕竟事出仓促,十余匹战马仅有两匹被射倒,余者虽然或多或少带着箭伤,仍然奔至一间间房舍的后窗之下。不用想,这些召唤战马的人,才是十八骑的主力。
此刻,庄院后墙外的山中,已经传出喊杀之声,近卫一队已经出了庄院后门,入山夹击第一批逃匪;二队则仍在中院,贴着后院墙向内射箭;而山庄前院中院的军卒也刚控制局势,部分向后院涌来,却因未得命令不曾冲入后院,仅是自发加入了隔墙射箭的行列。片刻间,后院内倒是空无血旗军卒。
可以说,对方足够冷静,足够决断,之前利用箭阻来敌与喊话拖延召集起人手,却未直接逃往埋伏难料的后山,而是兵分两路,一路带着些护院逃往后山做饵,从而引走冲入后院的第一队近卫,在后院制造出一个临时空档。好在纪泽先令人放火烧屋,后又及时下令第二队原地继续射马,令对方不得不现身,否则若是二队军卒骑马拥向狭窄的后院门,对方将能得到一个更完美的空档。
“射马...发响箭!”不待脑中转完思绪,纪泽已经看到对方又有十余人窜出房舍,纵身上马,直奔后院的一个侧门,他忙接连喝令,自己也取出黑雕弓,搭箭猛射连珠两件,目标则是头前一名右手挥刀,左手挥块大号案板的三旬胡人。
月光下,只见头前此人高鼻深目,眼珠微蓝,头发卷曲,面容刚毅,腰背笔挺,虽身材瘦削,浑身却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剽悍气息。第一眼,纪泽便可确定,此人必是石勒无疑。
当然,纪某人射的可不是石勒的身体,而是他胯下的马匹。这已是纪泽第二次看到石勒出手,随着自身武艺的进步,他的眼光也愈加提高,这时的石勒,武艺或许尚不及日后纵横披靡时的绝顶,但已是妥妥的一流高手,实力犹在剑无烟之上。这样的人,恰似汉家武学中的化境,已经具有对于临场凶险的直觉预知,想要射中案板外露出的那点躯体将他重创,可不太现实,还是尽力射马将他留下围杀才更靠谱。
“嗖嗖...”正在箭雨中驱马狂奔的石勒,突闻尤为刺耳的尖啸劈空而来,目标却如大多羽箭一般,依旧是他的爱马,心中不由大骂。对方端的是狡诈,马匹的体积那么大,替马匹挡箭可要比给人挡箭困难多了。偏生此时若没了马匹,落入重围定是死路一条。
“铛!”石勒听声辩位,一刀拨开射向马屯的一根劲矢,混乱之中却不料对方连珠两件,箭后有箭,实在不及拨开第二件。所幸他那匹马也非凡品,恰时甩开马尾扫了一把,愣将纪泽的第二支箭扫偏了些许,令得原本的重重一箭变成了入肉五寸,却仍不免马血横流。
然而,箭矢快,马儿也不慢,当纪泽再度搭上箭矢,意欲再射石勒之时,石勒已经连人带马撞上后院侧门。那看似厚重的侧门似乎本就有过这一考虑,从内向外竟如纸糊般被轻易撞开。继而石勒的暴喝从院外响起:“今日之仇,我...我...我去它的!外面咋还有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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