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五年,四月十五,巳时,晴,黄阳坪。
黄阳坪,位于西伽与伽耶中段,原是弁韩的一处官属牧场,地形平坦,面积虽不算大,但用于三十万人往复驰骋倒也足够。这一日,风和日丽,野花烂漫,黄阳坪上,却是万籁凝滞,杀气盈野。大地西侧,是半岛联军十六万,东侧则是血旗军十四万,一总三十万大军,分立两端,遥遥对峙,直待那浴血一刻的到来。
数日前鲜卑人抵达之际,兵力大涨且胜出近两万骑兵的半岛联军底气大增,再度遣使与纪泽进行过一次会面,敦促血旗军退出半岛,纪某人焉能接受,双方根本谈不拢,刀枪说话在所难免。
而三十万大军,若是各凭城寨,彼此往复攻守对峙,拖上半年也不算长,好在半岛联军后方起火,委实等不起,而纪泽也怕日久生变不愿等,更不愿坑瘪的强攻对方山城,于是,一纸战书,双方一拍即合,今日便约战于此。
血旗猎猎,望车之上,纪某人扫眼双方黑压压的三十万大军,手心不禁有点冒汗,身体更是有点儿抖,口中兀自抱怨:“真不习惯,生平第一次指挥这等规模的大战,这么多人面对面堂堂正正开打,连个施展谋略的机会都难呀。”
庞俊也没好到哪儿去,一边擦着额头热汗,一边却还低声劝道:“主公,声音小点,您都紧张了,弟兄们还如何踏实?”
“卧槽!谁紧张了?我有麾下精兵悍将,更有利器相助,焉有不胜之理?”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纪泽立马低声斥道,“某这是于心不忍,今日过后,此地要消逝多少性命,即便多是蛮夷,某也觉有伤天合啊。”
言说间,双方大军已然各自列阵完毕。血旗军上万近卫、四万苍狼骑、三万战兵步卒,以及六万辅兵步卒,摆出一个中路略宽的九宫方阵,各阵又含诸方鱼鳞小阵。兵力上了这等规模,自认并非旷世兵家的纪某人,更愿采用一目了然的阵型,以便调度有序,避免乱人乱己。
不过,对手作为更缺训练的一帮蛮夷联军,所摆阵型则是更为简单的左中右三军,中部步卒,两翼骑兵。这一点上,双方的水平倒显半斤八两。所不同的是,血旗军阵虽有床弩、箱车乃至步骑混合,却是阵列井然,不动如山,而蛮夷军兵间却是嘈杂不已,阵型更是不能细看,彼此在训练水平上的差距一目了然。
“主公,对方有人出来,却不知要阵前对话,还是想要斗将?”唐生忽然抬手前指,出言提醒道。
端起千里镜,纪泽顺其指向看去,果见一名一身银铠,高大挺拔的中年夷将,在一干亲兵护卫下纵马出阵,就欲向着中场而来。并不知来者何人,但愈加惯于夷将金盔金甲的纪某人,下意识就将这名夷将低看了三分,也就失了兴趣。
“哼,终归须得一战,开打便罢,哪那么多破事,当是评书演绎吗?”冷哼一声,纪泽沉声喝道,“擂鼓,举旗,全军前进!”
倒非纪某人张狂不懂礼数,亦或缺乏耐心,实因他心里清楚,自家是妥妥的侵略,阵前对话再是巧舌如簧,多也会令士气此消彼长,倒不如沉默是金,一副直接开干的霸道姿态,反可助长自家气势,压迫对方神经。至于什么斗将,既无聊又可能闪失,还是免了吧。当然,倘若他知道那名出阵敌将是谁,定会换个念头的。
“隆隆隆...”战鼓山响,令旗挥动,血旗大军齐齐迈进。徐徐如林,以乌云压城之势,缓缓逼向二里之外的敌方军阵。
直娘贼!血旗军这一干脆之举,令得敌方那位出阵夷将霎时不知所措,原本满满准备的好一篇腹稿,譬如什么纪贼乃大晋逆臣,什么纪贼擅攻番国友邦,什么纪贼枉顾生灵涂炭等等,皆无处宣泄,憋得好不难受。呆愣片刻,他只得恨恨一甩马鞭,怏怏拨马返回中军本镇。而十六万蛮夷大军,则慑于血旗军的气势,以及骤将爆发的战事,瞬间失声,倒是一下显得更像一支有纪律的军伍了。
“这帮可恶的汉人,竟然如此无礼,如此嚣张,连句话都不叫人说,就直接开打了!”联军大纛下,弁韩前太子兼现任国主金雄立马阵中,紧盯步步逼近的血旗军阵,面色难看,身体绷紧,手心冒汗,犹自色厉内荏的骂道,“不过军阵摆得齐整一些,就自觉了不起吗?哼,急着来送死,真以为我大韩勇士怕了不成?”
“哈哈,金国主好气魄,言之甚为在理,纪贼无知小儿,粗鄙野人,骤然发迹,骄狂不可一世,此等无知之辈,焉能统御大军,徒为我等立功扬名尔!”一声大笑传来,却是那位怏怏而回的银甲夷将恰时奔返。其人声震军阵,已然丝毫不露沮丧亦或忧虑。
此将颇显豪迈的气概,顿时冲淡了血旗大军启动所带来的威压。细看其人,雄伟健壮,目光湛湛,颇一副雄姿英发。他便是此番联军的公推统帅,也正是现今慕容鲜卑之主,晋封鲜卑都督,自封鲜卑大单于的慕容廆是也。
说来正史中其人堪称传奇一生,少时被迫流亡托庇于辽东汉人,从而颇通汉家文化。继位后他年轻气盛,一度反叛晋廷,也一度灭了夫余国,但被晋武帝当政的大晋狠狠修理了好几次,慕容鲜卑也实力大损,从此他痛定思痛,投诚并效仿晋朝,设官农垦,礼贤下士,主动汉化,表面上俨然换身为大晋忠臣,一生也真就只尊晋室。
但也正是凭借这一面晋字大旗,慕容廆利用西晋末年北方大乱,吸纳了大量士人精英与流人汉民,令慕容鲜卑成为鲜卑各部中第一个全盘汉化的部族,也令慕容鲜卑的实力稳步恢复并快速增长,直至完全一统辽东地区,力抗后赵征伐。可以说,正是慕容廆后半生的隐忍蛰伏,奠定了慕容鲜卑的崛起与燕国的建立;他对于慕容燕国,恰似司马懿之于晋朝,或是因此,他与司马懿相似,被燕国追尊为宣皇帝。
《晋书·慕容廆载记》有载:“慕容廆,字弈洛瑰,昌黎棘城鲜卑人也。廆幼而魁岸,美姿貌,身长八尺,雄杰有大度...其先有熊氏之苗裔,...曾祖莫护跋,魏初率其诸部入居辽西,从宣帝伐公孙氏有功,拜率义王,始建国于棘城之北...祖木延,左贤王。父涉归,以全柳城之功,进拜鲜卑单于,迁邑于辽东北,于是渐慕诸夏之风矣...涉归死,其弟耐篡位,将谋杀廆,廆亡潜以避祸(于辽东徐郁家)”
“后国人杀耐,迎廆立之...涉归有憾于宇文鲜卑,廆将修先君之怨,表请讨之。武帝弗许。廆怒,入寇辽西,杀略甚众。帝遣幽州诸军讨廆,战于肥如,廆众大败...廆乃遣使来降。帝嘉之,拜为鲜卑都督...咸和八年(公元333年)卒,时年六十五,在位四十九年。帝遣使者策赠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曰襄。及(慕容)俊僭号(前燕),伪谥武宣皇帝。”
联军中阵,闻得慕容廆之语,各方首脑与军将纷纷附和,却有一将面露反感,他声音倒是不大,却颇有点阴阳怪气道:“慕容兄可别光想着扬名立万,那血旗军阵列森严,正在逐步逼近,绝非鱼腩,慕容兄作为临时统帅,还是赶快排兵布阵应对吧,我鲜卑勇士可不是凭借嘴皮子锁定胜局的!”
出言者名为宇文屈云,此番宇文鲜卑援兵的主将,也是现任宇文鲜卑之主宇文莫圭的弟弟。他与慕容廆可谓老冤家,尤其是八年前,宇文屈云所部欺负慕容鲜卑势微,越境掳掠,被慕容廆引兵痛歼,宇文屈云大怒,征调宇文鲜卑各部大量牧骑,号十万大军,交由素延统领,攻略兵力不足其半数甚至更少的慕容鲜卑,兵围其中枢棘城,结果,却被慕容廆蔑为乌合之众,并轻松破之。
那一役,慕容廆瞅准机会,突然出城狂攻并溃敌中军,进而引发宇文大军全线崩溃。由是,慕容廆此战以弱胜强,反而俘虏过万宇文鲜卑人壮大了自身,成为了他的一段佳话,却也成了宇文鲜卑乃至宇文屈云的奇耻大辱。虽然今番慕容廆又是重金送礼又是巧舌如簧,说动他的兄长同意了出兵半岛,他这个主将暂时也得与慕容廆联手对敌,可一有机会,他宇文屈云却也绝不介意损上慕容廆一把。
“诸位勿急,那纪贼小儿委实可笑,分明有四万骑军,却不舍牺牲,愣是小家子气,竟将骑军悉数步于阵中阵后,而非侧翼,哪有这样的步骑协同,岂非完全放弃了骑军的激动冲击?”眼底闪过恼火,慕容廆却不会在这等时刻与被他忽悠来的打手计较,佯装毫不在意,他笑指血旗军阵道,“宇文老弟,以骑破步,你我双方不若先各出五千游骑,攻其左右两翼步卒,以溃敌速度来一较短长?”
“哼,慕容廆,休得使用这等拙劣的激将法。”宇文屈云瞥了慕容廆一眼,嘴挂不屑,却也点头道,“不过,既然联军对敌,你我便先左右开弓,试试对方究竟有何依恃,也给他血旗军一个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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