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四月二十二,巳时二刻,晴,对马岛近海。
海风习习,暖阳旭旭,波光粼粼,鸥鸟呦呦,正是朝鲜海峡的好时节。然而此时,对马岛东南三十里,正有两支舰队遥遥相对,肃杀气氛与海天风光显得格格不入。其中,靠近对马岛一方的舰船少而雄壮,桅杆上悉数悬有猎猎血旗,另一方的舰船多而短小,桅杆上则多悬有绘着莫名花朵的白色旗帜。不消说,双方自是血旗军与倭军交集于此。
血旗一方,狂鲨旗舰船头,宋滦正冷眼俯视下方小舟中一个五短身材、汉装打扮、四处乱瞄的倭人使者,不耐烦道:“我等乃是华兴府血旗水军,尔有何话要说?尔等兴师动众而来,又意欲何为?”
宋滦不过故作一问,他焉不知对方所为何来。前日对马城接连放出烽火狼烟,对马岛上的攻城战随即沦为次要角色,华兴府已然全面出兵,而一直盯着朝鲜海峡东岸动向的血旗军哨船,也已发现了倭军大举出动奔往对马岛,故而才有他宋滦水军出海在此象征性的列阵拦截,先礼后兵是也。
“某乃大倭大率兼筑紫国主麾下小村正二,奉国主之命前来交涉,这位将军,你汉家素来讲求礼仪,难道不请在下上船一叙吗?”那倭人收起扫视狂鲨舰船的贪婪目光,略皱眉头,操起字正腔圆的汉语,拱手一礼道。这厮还是首次见到这么大的舰船,真心很想上船见识一二,自家若能有一条那就更美了。
见这倭人除了小家子气这一点,别的言行举止几乎比自己更汉人,宋滦不由失笑,时下华夏文明是东亚地域的巅峰所在,番邦蛮夷尤其有条件的上层皆争相效仿,但能做到小村正二这般的还真不多。当然,宋滦可不会为此稍假辞色,他淡淡道:“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上船喝茶就免了,平籴埚不敢来,你有话便直说吧,本将忙的很!”
倭使小村正二吃了个瘪,面露不悦,他背后可是有着足足两万大兵,对方舰船再好,估摸也就两三千人而已。他提高声调,底气十足道:“我家国主受对马国主相邀,率军前来支援。贵军想必便是那位安海将军麾下吧,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家国主愿意居中斡旋,化干戈为玉帛,还请贵军见好就收,免于生灵涂炭!”
“哈哈,斡旋?犯我华兴百姓者,虽远必诛,尔倭岛番邦凭甚斡旋?再说了,我华兴府意欲攻取对马岛,那就一定拿下,此处不需要斡旋,更不需要援兵,贵军乃至倭国,但若还想安生过活,还是请回吧。”宋滦嚣张大笑道。本就是奉命来此挑事的,口气上他自不会客气。
至于倭军一举出动两万,令此间兵力悬殊得出乎意料,宋滦虽觉头大,却也并不惧怕。毕竟他接到的任务仅是袭扰延缓敌军,不使其抵达对马岛,以待援军前来合围,将之聚歼于海上。凭借血旗舰船的速度优势,打不过他还不会绕圈跑吗?
口气太拽了吧!?小村正二闻言一愕,下意识回头看看自家零零总总共有数百艘的庞大舰队,再看看对方仅仅二三十艘的舰船,这才确定自己是形式大大占优的一方,火气也就蹭蹭上窜起来,他沉下个脸道:“对马国与我筑紫国乃姻好之邦,我家国主焉能弃之不顾?尔血旗军困城数日,杀伤必重,仇也该报得够了,自行离去吧,留对马百姓一片清明,我军虽人多势众,却也不会以多欺寡,定不会追究尔等...”
“救对马国为虚,谋对马岛为真!尔等其实是想渔翁得利,占据对马岛吧!哼,休得呱噪,速速退去!”宋滦直接打断道,这时的汉人可是真心不把倭人放在眼里,他可懒得与眼前这厮扯皮。
小村正二被抢白得面色涨红,恨不得破口大骂,好在,他还记得来前平籴埚的嘱咐,倭国不惧华兴府,但能取下对马岛,无谓的血拼还是能免则免,可别被弁韩人当刀子使。
脸色数变,小村正二再次压下怒火,冷声开解道:“于你华兴府抑或弁韩而言,拥民过万的对马孤岛仅是一条海贸航道,实力一般且无甚出产,鸡肋而已;但对我大倭而言,对马岛是横穿朝鲜海峡最安全的中转岛,是连通朝鲜以及中原文明的枢纽通道,地位至关重要,是以,我等为之绝对不惜一战,但对贵方而言,却是值得吗?”
“尔要战,我便战!尔不必再言,速将此话报予平籴埚,一刻钟后,尔等若不退去,双方刀兵说话,管教尔等有来无回,更将累及尔柱子方国甚至整个倭岛!”宋滦打住小村正二的喋喋不休,断然下了最后通牒,就差甩个白手套过去了。
“对马岛乃我筑紫国命脉所在,我家国主绝不容他人染指,还请贵方三思而行...”小村正二最后努力道,莫怪他磨叽,若是空口白牙便能将对马岛纳入囊中,他小村正二可就立功发达了。
然而,宋滦根本懒得再听废话,干脆转身离开了船舷。见毫无回旋余地,小村正二只得悻悻而回。他是筑紫方国一个大型部族的族长,素羡汉家文明,此番因颇通汉语而被平籴埚派出交涉,本想凭借一张利口说下对马岛,不想舍下面皮仍无收获。他暗下决定,待会向平籴埚传话之余,定要将宋滦与血旗军的态度狠狠抹黑一番...
海风猎猎,倭方旗舰,舱顶站台,筑紫国主平籴埚凭栏傲立,左手扶刀,衣袂飘飘,五短身材愣是摆出了惊天伟男的造型。只可惜其脚下只是一艘三千石的半旧战舰,虽是倭方数百舰船中最高大的一艘,但在对面华兴舰船的反衬下,却未免影响了他的魁伟形象。
面似淡然的听着小村正二的回报,平籴埚的贪婪目光始终不离对面阵中那艘狂鲨,终于,他轻描淡写的开口:“呵呵,既然对方不识好歹,赖着不走,那我等便用战刀教教对方何为谦逊。此番某集结两万大军前来,本就有备全歼华兴府入侵对马之兵,令其再也不敢觊觎对马岛。届时你若有何委屈,尽管奉还便是!”
何须小村正二居中挑唆,平籴埚焉能退兵?对马岛对于倭国重要,对于隔海毗邻的筑紫方国更甚。通过倭岛西北海岸的那之津港,筑紫国掌控着倭岛经由对马岛与朝鲜间的大部分海上交通贸易,非但是其产粮外的重要经济支柱,更是兵甲军需乃至人才技术的重要输入渠道,说对马岛是保证筑紫方国崛起于倭岛的命脉也不为过。
事实上,七十年前邪马台女王卑弥呼代表倭岛方国联盟,获得汉家皇帝也即魏明帝册封之际,筑紫方国仅是倭国三十多方国的寻常一员。正是凭借这条渐渐兴起的海贸通路,筑紫方国迅速壮大,并利用倭国的一度内乱,兼并蚕食,如今国土扩展数倍,人口也增至八九万,成为仅次于联盟宗主邪马台国的第二大方国,国主也荣升倭国大率。甚至,日后的倭岛还一度被称为筑紫岛。
之前的对马国国小势微,且倾向倭国一方,与平籴埚还有联姻之好,更兼海峡对岸也是海路下一站的弁韩一直从旁牵制,平籴埚还愿携手共处。但若对马岛被华兴府占据,命脉就要彻底落入他人之手了,故而当弁韩有意利用对马岛乃至倭国牵制华兴府的时候,平籴埚便决意将计就计,就势出手,尽出筑紫之兵,再裹挟部分倭国战力,将对马夺来亲自掌控。
“国主英明,我大倭勇士何惧一战!”或为平籴埚的英雄气概感染,包括小村正二在内,旗舰上跪倒一片,振臂高呼,整一副众志成城之态!
“好!既要刀兵相见,何必等待一刻,我大倭勇士自当主动出击!”遥望对面华兴阵中的那艘万石巨舰,平籴埚眼中满是野望,蓦地,他拔出佩刀,扬声高喝道,“传令下去,全军出击,左右军包抄,中军挺近!注意,切莫毁伤对方那艘旗舰...”
朝鲜海峡,对马岛东南,这一时空中倭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大规模海战就此拉开序幕。血旗军由安海左军携乐东乐南两曲辅战水军,合计近三千人;舰船有万石狂鲨一艘、五千石金枪四艘、两千石银箭八艘以及千石铜鲳走舸若干,分两列线型排部。
而倭军兵员则有超出预料的两万,三千石及以下规格的大小战船足有三百余艘,密密麻麻的舰船倒也勉强排出了鱼鳞之阵。血旗一方兵力一比七,处显著劣势,但是,有着科技与战术的代差,水战的战局会由人数来决定吗?
当倭方旗舰下达进攻命令的时候,狂鲨望台,宋滦狠狠握了把拳头,继而断喝道:“传令,全军右转向南,抢夺上风位!”血旗水军的优势在于高速灵活和远射犀利,他虽兴奋激动外加紧张,却也不会舍长就短,傻乎乎上前操刀子死磕。
正值南风,双方本东西两向对峙。在小村正二返离之时,情知难免一战的宋滦便已下令己方做好准备,此刻随着令下,居西的华兴众舰齐齐南转,逆风而行,并利用明轮提供的高速,轻易跳出了倭军尚未形成的包夹圈。用冷兵器作战的思维来看,他们这般避免正面接触,与其说是占据上风头,倒更像是忙着跑路。
倭军上下正是如此想的,眼见敌方未战先怯,他们顿时得意鼓噪起来。旗舰望台上的小村正二满面红光,不无嘚瑟道:“汉人就会虚张声势,之前嚣张得一塌糊涂,孰料两军方一交手,他们就怯战而逃了。哈哈,还是国主英明,一眼看穿对方本质啊!哼,什么华兴府,一帮流亡海外的汉人,充其量四十万丧家之犬而已,尚不及我倭国人众,也敢对我大倭勇士叫嚣!”
平籴埚同样嘴角挂笑,却仍摆出一副导师做派,淡淡道:“汉人素来诡计多端,听说他们船快,不可不防。传令下去,左军左转拦截,牵制对方莫要侵扰主阵,中军右军继续西行,直奔对马岛。哼,任他水军流窜,待得我方会师对马,他们也只能乖乖溃退!”
值得一提的是,倭国本无如此庞大的水军,这支两万人的舰队纯属暂编,船是战商渔混搭,兵是水兵、步兵乃至渔民临时拼凑。若说其驱乘中小舰船乃至舢板的左右两军还能水上作战,其驱乘两三千石大中型舰船的中军,则更多是为运送对马陆战的步兵,其中甚至不乏旱鸭子,这也是平籴埚不愿倭方大军尤其中军与血旗舰队纠缠的原因。
随着令旗挥动,倭军近四千人的左军随即调整船向,往南追向血旗舰队。只是如此一来,其近百舰船的阵型随即开始混乱,相互拥塞者有之,前后脱节者有之,甚至彼此磕撞者也偶有之,本就落后的整体速度变得更慢。船型不同,速度不同,更兼少有配合训练,焉能不乱?
其实,以晋时乃至唐朝白江口水战之时,倭军极度落后的战术素养,水军基本就是乘船步兵,水战则基本只知一拥而上、跳帮肉搏、以多取胜,阵型细节倒也没谁多在意,终归最后就是堆一块儿群殴,何必费心思折腾,只要别互相挡路便好了嘛。
狂鲨旗舰,顶层望台,宋滦回望北方一里之外的倭军舰队,片刻惊愕,旋即嘴挂冷笑。轻松占据上风位,还令对方舰队小有混乱,他通过一次简单的战术调动,已对倭军的舰船性能与驾驭能力心中有底。这哪是什么舰队,分明就是一群乌合渔船嘛。甚至,他都为自己之前慑于对方兵力,存着打不赢就跑的念头而赶到羞耻。
不光宋滦,经验老道的血旗军官们也大多看出了端倪,左军参军史邓元建议道:“校尉,我军根本无需与之对拼,只需分兵外围游击,如骑克步,凭借速度敏捷与远程火攻,必可层层拨皮,甚至,战而胜之也非不可。”
“不急,先接触一番再说。”略一犹豫,宋滦虽很心动,却不敢掉以轻心,决定还是先谨慎些。
随即,宋滦传下道道命令,业已远远南超倭方左军的血旗舰队,则划过条条弧形白浪,左转掉头的同时进行了阵型调整,依旧是主舰两列并行,走舸自由逡巡,只不过位于左列主攻的已悉数调为狂鲨与金枪大舰。
当华兴舰队顺利完成调整,北向再度直面倭军舰队的时候,自信满满的倭方左军舰队依旧未能恢复其所谓的鱼鳞阵型,而是改以彗星扫尾般的翩然风姿,一窝蜂扑向血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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