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芦岭山道,八百也那军正在披星戴月的急急北归,队形已然散乱,军兵已然疲惫,但人人皆知这是在与时间赛跑,再与血旗军的马蹄赛跑,尽管他们不见得有多忠诚,可军堡既是高氏遗族的大本营,如今对他们这些奴隶贱民出身的拥军而言,同样也是生存立足的根本,故而没人胆敢稍停。
“快快快!咱们必须赶在血旗骑军之前抵达军堡,否则就要无家可归啦!娘的,那个掉队的,就你,左脚鞋掉了的那个,再敢磨洋工装熊,小心军法从事!”队伍中间,还不时响彻着高罗的咆哮催促。当然,之所以高罗三王子在急行军中还能中气充沛,并非因为他身体强健,武艺超群,而是因为人家身份在那,是有滑竿侍候的。
可是,他高罗不累,抬着他的军兵却累。某一刻,只听哎呦一声,滑竿头前的那名亲兵脚夫似被石头绊了一脚,身体随即栽倒。正坐在滑竿上吆喝的高罗,则被嗖一声甩了出去。
所幸高罗多少会两下子,又体力充沛,在地上打了个滚便即站起。小有蹭伤,兼失了面子,本就心情恶劣的他返身窜回,冲着那名亲兵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口中兀自骂骂咧咧个不停:“直娘贼,你这个废物,混账!连个滑竿都抬不好,要你还有何用?”
“三王子,军堡危急,时间紧迫,咱们可不能在这里多耽搁啊!小的替他来抬您吧。”眼见高罗怒骂间目露凶光,手也搭往了佩刀,其身边的那位大脸盘亲兵这次聪明了一回,立马捡起滑竿前端,大声请示道。
“对对对!快走,快走,前面就是三道沟了,路程已过一半了,弟兄们加油啊!”大脸亲兵的提醒顿令高罗失去了惩处无能亲兵的兴趣,一骨碌爬上滑竿,再次催促起了行军。不过,临上滑竿之前,他仍没忘在那摔跤亲兵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浑不顾周边他人,包括那位大脸亲兵看向他的怪异眼神。
行军摔跤仅是个小插曲,也那军大队并未因之稍停,不一刻便一股脑的,无知无觉的扎入了三道沟。所谓三道沟,是一处溪流贯穿的谷地,其名称中之所以有个“三”字,却因这块谷地两侧的崖岭陡峭,与一线天和二道岭相若,皆为这片山区临道的三处险地之一。
“嗖嗖嗖...”距离军堡老巢仅有十里,正当也那军兵们忍着疲惫,鼓起余勇继续跋涉的时候,溪道两旁的崖岭上,突然劈头盖脸的射来一拨箭雨,没入也那军兵之中,更有不少箭矢专事对准那些服饰特别的大小军官。血花飞溅,栽倒翻滚,哀嚎惨叫,奔窜藏避,骤然遇袭的也那军众顿时陷入一片大乱。
“某乃血旗军黄雄,前方军堡已然落入我军掌中,尔等已然无家可归,如今又身陷埋伏,还不乖乖投降,哈哈哈!”一声惊雷般的爆喝从崖岭上响起,不乏劝诫,“尔等毕竟仅是韩人拥兵,与我华兴府大多无甚血仇,何必随着高氏余孽作死,倒不如投了我华兴府,或将另有前程呢!”
“跪地免死!跪地免死...”伴着黄雄的断喝,崖岭上顿时亮起簇簇火把,漫山遍野,继而是齐整洪亮的劝降之声,回音震耳,看声势足有数千伏兵。
与此同时,前谷口处,已有大量数干大石被血旗军兵从岭上抛下,再加上一通火把火箭,顿时有了火场堵路之势;谷地中央,再有数十支火箭落下,点燃了十数堆之前并不起眼的草垛,令得谷内明亮一片;而后谷口处,则有两百多血旗军兵冲出山林,结成军阵,并缓缓压向也那困军。
血旗军仗势虽然唬人,却也有不信邪的,身为高罗心腹的那名粗豪军将,尽管刚才肩头中了一箭,此刻仍挺身而出,率着身边一应亲信军卒就欲回杀,口中兀自狂吼道:“弟兄们,不可轻信他们欺诈之言,后方不过两百敌军,不想做奴隶和炮灰的,随某杀出一条血路...”
“嗖嗖嗖...”然而,不待那粗豪军将冲出几步,立有十数弩矢呼啸而下,听音绝非寻常箭矢。的确,那是踏张弩,操作发射的更是特战军中的神弩手,专备于此刻的清理刺头。
“噗噗噗...”“砰砰砰...”“啊啊啊...”尽管粗豪军将和追随他的那一小撮军兵发动前不乏盾牌准备,可面对踏张弩却毫无作用,盾碎,弩穿,嚎止,人亡,这小撮死硬分子转眼便成为一众也那军兵们的反面教材。于是,已然有识相的军兵开始弃械跪地。
“也那军的家伙们,甭抱幻想了,速速投降,免于一死,留得性命才是根本啊!”崖岭之上,听见兵器落地的哐啷声,黄雄目露嘚瑟,放生大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快快快,降了有夜宵啊,哈哈哈!”
毕竟被埋伏的有着八百也那军,兵力与特战军相当,硬战下来的话,特战军也难免要有数十上百的伤亡,为此,黄雄依据对也那军构成与本质的了解,此番埋伏攻击,便按他昔年贼寨火拼吞并的经验,虚张声势之余,重点放在点杀头目与杀鸡骇猴,陷入困境的喽啰自会投降,自家便可最大限度的减少近战伤亡了。
更多的也那军兵逐渐放下兵器,黄雄愈显嘚瑟,就差身边的心腹们过来捧哏了。然而,眼见大局将定,之前躲入亲兵群中装熊的高罗,这时却是爆喝出声:“弟兄们,跟本王子杀出去,每人重赏五金!但有斩获血旗贼人者,加赏十金!放心,即便军堡丢了,本王子别处还有藏金!”
要说这里最怕被擒的,自非高罗莫属,而他情急之下的血本悬赏,也绝对令人心动。一金此时通常指的是二十两规格的金锭,合约四五十贯,五金的赏格已够寻常人家活上二十年。重赏之下自有勇夫,顿时,本欲投降的也那军们,再度握紧了武器。
卧槽!暂留这厮一条狗命,竟还有胆咬人?黄雄略一错愕,旋即大怒。其实,以高罗之前坐在滑竿上那么明显,特战军若想点名射杀,再简单不过,但来前纪泽有所交代,最好将之带回乐岛公审处决,而且,根据军堡内的审问,高罗已然转移走了一笔黄金,黄雄自然更不舍直接将之格杀,这才叫高罗活到现在。
“有钱拿还得有命花才是!某给尔等一个机会,生擒高罗者,赏钱十金,特准我华兴公民!”目中寒芒闪动,黄雄厉声断喝道,“三息之内,但有不降者,悉数格杀!三...”
“弟兄们,莫听敌将...啊...”高罗的呼喊再起,可不待他成功蛊惑,声音便被粗暴打断,恰似叫人突然卡住脖子的鸭子。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高罗已被他的一名亲兵用胳膊勒住脖子,兼用短刀抵住喉头,硬生生从一块藏身大石后拖出。此人看长相是名州胡人,大大的脸盘,而在他的身边,还有一名同为州胡人的亲兵正持刀护卫着他。细看之下,持刀亲兵正是之前因摔落滑竿被高罗狂殴的那人。
“上面的汉官,咱与这位兄弟一道反正啦,您可得说话算话啊!”大脸亲兵一边宣告反水,一边反过来劝告那些还欲相救高罗的亲兵道,“复国复国,大伙儿搞复国提着个脑袋,可高罗迄今给了我等什么,有一金吗?如今大势已去,再为他这么个刻薄寡恩的玩意儿殉难,值得吗?”
“哐啷哐啷...”片刻寂静,片刻惊愣,随后,三道沟内兵器落地声不绝于耳。连金主都没了,还拼命个啥?更多人虽然遗憾自个之前为啥没能成为高罗的亲兵,却没谁再去看一眼高罗那张惊惧愤怒加绝望的脸。
就在三道沟战事落定之时,一度令也那军兵们担心老巢不保的苍狼营,此刻正在趁夜高速奔驰,再非之前的蜗速缓行,而他们的前进目标,并非高氏军堡,而是西南方向的尚喜方国。那里,有一只来自福津城的猎物,正等待他们去捕杀...
三月初九,日过中天,尚喜城北十数里,郊野上行来一支足有五千步卒的大军,沿着大道蜿蜒而行。他们刀枪雪亮,衣甲鲜明,行进有序,单从外观而言,在半岛诸国绝对堪称一支强军。他们正是来自福津城的马韩常备军,本由箕焕统领救援庆全,当然,如今庆全城已失,他们的进军目标只能暂先改为入驻尚喜城。
春意盎然,暖风徐徐,下晌午的阳光晒人散漫,其中自也包括这支马韩军的大部军卒。不过,尽管很快便可入城安然休整,尽管全军上下难掩即将解脱的轻松,可时不时便有督令骑卒路过身边,惊搅着他们的倦怠,伴以一声声严厉的喝喊:“大帅有令,提高警惕,保持阵型,但有轻慢军务者,杀无赦!”
每当这种时候,军兵们大多暗暗撇嘴,却又不得不乖乖的规整队形,整束兵甲。四日前出兵以来,第一日虽然日行六十里苦了些,队伍管束的还算宽松,可第二日便陆续传来了庆全城失守乃至血旗骑军北上友山的消息,自此队伍便进入了这等紧张状态。
夜晚必入村寨宿营,谨防夜袭;白日行军更一副随时迎战的警戒等级,非但有大量主帅亲兵前后督促,更有探马被派出大军左近十里。至于每日行军缩为四十里,可一日下来好似比六十里的还累。如此风声鹤唳,夷兵们大多不以为然,怎奈那句杀无赦下已然有了十几颗人头的前例,可没谁胆敢轻慢。
中军大纛处,一众将校簇拥间,居中有匹黑色骏马,其上是一名身形雄壮却又不失书卷气的中年武将,眉宇间微蹙的川字纹令其更显儒将风采。他便是箕焕,马韩王族中最出色的将才,不乏沙场经验,读过汉家兵书,妥妥的马韩重将,内定箕髦后的下任大将军,此番也将主持马韩东南战局。
“禀大帅,前方十五里便是尚喜城,已有邑借前来接引!”一名探马军将奔骑前来,滚鞍下马道,“此外,大军左右十里之内并未发现异状。”
被探马打断思绪,箕焕下意识前后扫视,这支队伍虽仍银样镴枪头,但相比发兵时的整体表现,已然令他多了点满意,眉头的川字也松弛稍许。寻常军兵却少知道,箕焕之所以对行军要求如此严格,更多的却是加强这支队伍整体配合方面的督练,而非提防血旗军偷袭,须知这里是马韩,血旗军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又怎能躲过各方面的探查,尤其在青天白日?
不一刻,尚喜邑借便打马前来,好一番恭迎之词不提,箕焕却没太多废话,直接问道:“庆全城内的血旗步卒有何异动?那支血旗骑军可有消息?”
“血旗步卒仅仅巡守庆全方国,倒是暂无其他军事行动。只是,他们一直在迁民离岸,看架势,庆全城几将成为空城。若是可以,大帅还当尽快阻止啊。”尚喜邑借对庆全军情还算担忧,对高氏境遇就是坐山观虎斗了,“至于那支血旗骑军,今日午间,我等从友山方面得知消息,芦岭一带昨夜发生了一场大火,而州胡高氏的军堡似已失守,却不知具体战况,但愿两败俱伤。”
“哼,友山那边打得更狠才好,狗咬狗一嘴毛!”同样幸灾乐祸一番,箕髦这才恨声道,“只可恨庆全的那些华兴贼人,竟然掳我百姓,如此恶行,与贼匪何异?”
当然,箕焕虽义愤填膺的发表谴责,却没接尚喜邑借的茬,只字不提收复庆全城的事。开玩笑,以马韩军的战力,在全国大军动员起来之前,箕焕当下最希望的其实就是守住尚喜一线,等血旗军报复完了也抢购了,自行离去才好,这其实也是包括韩王在内的马韩中枢,得知庆全城两日告失后的一致企望。
怪不得箕焕,且不说那些各方国自行掌控的地方夷兵,马韩现有的两万多主力常备军,可是去年大战之后刚刚重组不到半年的新君,连老兵面对弁韩百济都弱上一筹,就别说新君的战力了。自家人知自家事,这支援军如今最多是银样镴枪头,守城尚可,箕焕可不敢拉出城去对付那支转战万里的血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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