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成都王虽号称声望卓著,恩加河北,一样难挡树倒猢狲散的大势。不说早已厌倦无谓内战的底层军卒,便是那些号称忠臣不事二主的士族精英,此刻也多不愿再为司马颖效忠。次日天亮之时,或三两潜逃,或成编制被拉走,邺城守军已散去过半。尤其那些河北本地人,可没多少愿意跟随司马颖南去,与其寄人篱下,前途未卜,倒不如换个主子呢,反正河北总是需要军卒官吏和士族的。
令人失望的是,情势如此明朗,处境如此恶劣,司马颖居然依旧玩什么母慈子孝,顾忌皇太妃感受,迟迟没有动身,甚至对于卢志等僚属的催促劝谏来了个闭门不见,似乎已在惨败下迷了心智。由是,河南之地的外籍军兵们也耗不起了,干脆用脚投票,纷纷迈开腿脚,自行逃散,邺城大军在中午时彻底自解。其中,以公师藩为代表的一些军头,离去之际没忘捞些分家费,将邺城的钱粮、府库、官衙清洗一空,甚至连司马颖的王宫,也被颇有组织的一次性洗白。
直到此时,司马颖似才如梦初醒,连忙携着傻皇帝,带上家小幕僚,在百十护从的护卫下,仓惶奔往洛阳,将一个赤裸裸又穷光光的邺城,拱手留给了幽并联军。世人关注的邺城大战,尚未开始便告收场,而两大势力阵营在河北之地的正面交锋,也以令人瞠目的方式,就此戛然而止。
如正史所载:“浚以主簿祁弘为前锋,败石超于平棘,乘胜进军。候骑至鄴(邺),鄴中大震,百僚奔走,士卒分散。卢志劝颖奉帝还洛阳。时甲士尚有万五千人,志夜部分,至晓将发,而程太妃恋鄴不欲去,颖狐疑未决。俄而众溃,颖遂将帐下数十骑与志奉帝御犊车南奔洛阳。”(此段见《资治通鉴》)
九月二十一,酉时,冀州赵郡。邺城剧变刚刚发生,消息尚未传出魏郡范围。身在平棘远郊的纪泽一行,自然无从得知司马颖已经败离河北之地,令己方这撮敌后溃兵彻底成为无根之木,更不会知道,这只是河北大乱的开始。
此刻,密林营地,纪泽一行已经结束在这里的最后一顿晚餐。以军候大人兼授业教官的双重身份,纪泽眼含满意,检视着眼前整装待发的二十七名军卒。没错,又多了六人,这两日派遣军卒打探或狩猎,他们又遭遇并吸纳了六名溃兵,再增第四个作战伍,纪泽的听用亲兵也变为二人。
临阵磨枪,不快也亮,这两日纪泽恩威并施,除了指导军卒格斗技巧,还组织军卒们就五人战阵进行了研习、磨合与对抗。同时,通过捡拾弃械或动手制作,队伍已配齐基本军械,每人还加配了两杆借鉴罗马兵阵的木质投枪,以增强中距离攻击手段,而每伍的一名长枪兵,则利用某丛青竹,摇身变成了狼筅兵。
经过休整,相比两日前抛下纪某人独自扛鼎的那支乌合溃兵,在武备、战力、配合、精神面貌乃至组织纪律等各各方面,如今这支队伍已有不同程度的提高,而纪某人在队伍中也拥有了一定的威信。让人卖命远远不行,可至少不会再有公然违令了。
今日,伤疲的军卒基本恢复,营边的吃食几已绝迹,而且,林外虽未再有大股幽并敌军路过,却在两处出现了上百地方驻军设卡,所针对者不言而喻,显然,到了该乘夜远遁的时候。不过,宣布出发之前,有些预防针还是要打的。
嘴挂坏笑,纪某人扫视众人良久,目光不断在众军卒的脖颈、肋下、腰眼等致命部位游移,直看得一干军卒胆战心惊。两日下来,以指点教授为名,纪某人利用自身徒手格斗的技巧优势,可没少向这些粗犷大兵下黑手,甚至颇留下了些心理阴影。
心中暗笑,他宏声道:“马上,我等便将踏出这片密林,踏上危险的逃亡之路。这里,我要强调一点,在彻底安全之前,我等是一个集体,是一支队伍,任何人均不得违反命令,擅自行动。即便谁想中途退出,也得事先报之于我,由我选择恰当时间地点,方可安全离去。”
顿了顿,纪泽道:“虽仅是临时队伍,我等也当赏罚分明。为了生存,途中你我难免需要战斗抑或征粮,所有缴获将统一调度;最终结余,四成分配到人,权作薪饷,余者用于奖励战功,抚恤伤残。之前,马涛伍长已登记了诸位的详细资料,即便有弟兄不幸遇难,我等也将把他那一份送其家中,甚至,即便其孤身一人,日后也将保证其香火祭祀。这一点,纪某在此发誓,日后必将履诺,绝不敢食言,也请诸位监督。”
在重然守诺的西晋,作为一名颇有身份的军候,纪泽的当众承诺还是有份量的,而他所提不亚正规军伍的保障办法,足够心细,可行可信,也算削减了众人的后顾之忧,颇令一干军卒震撼甚至感动。满意于这套办法的反响,纪泽又沉下脸道:“当然,若谁违反军法军令,甚至拖累害了大家,嘿嘿,纪某便不说丑话了。好了,全体都有,出发!”
刚说了战斗,纪泽一行尚未离开虎啸丘,就要面临一场战斗了。天黑时分,就在众人将至密林西南边缘的时候,一名前出探路的军卒悄声返回。他伺候出身,叫吕厚,长得却一点不厚,反而瘦削灵活,故绰号“绿猴儿”,现是纪泽的一名亲兵。
“大人,前方一里左右,林边有一拨鲜卑胡骑,约二十余人,那帮混蛋还押着一群百姓。”来到纪泽面前,绿猴儿急急道。闻言,纪泽忙叫停队伍,自己则带上孙鹏、邓喜,由绿猴儿引导,亲自前去观察敌情。
不一会,躲在一丛灌木之后,他看到了绿猴儿所说的胡人。正如绿猴儿所说,这是一支押解队伍,二十余乌桓胡骑,带着三十多辆大车,押解着近百男女百姓,细看下都是青壮年纪。此刻,胡骑选了块林边空地,升起篝火,正在饮食谈笑,看来打算在此露营。战马货车被集中于一处,那些百姓则被悉数捆绑,牲畜般圈在附近。而好死不死的,这帮胡骑所选的地方,恰挡在纪泽一行拟定的行进路线上。
悄然返回队伍所在,纪泽招来所有伍长,将情况讲述一遍。随即问道:“你们有何主意?”
尹铜怒道:“还有什么主意,干他丫的,这帮胡人竟敢掳掠汉民,来这儿打草谷吗?”
“只怕杀了这帮胡人,引来更多追兵,且我等本就在逃亡,有了伤兵也不好呀。年年战乱,这类事情不知凡几,咱们不妨换条道,又何必多管?”邓喜迟疑道,却不知该算老成持重还是胆小自私。
马涛不满道:“那不一样,我汉家内部打生打死,却不容胡狗乘机猖狂作乱。”
“甚是,那帮胡狗不在马上,却堵着咱们逃路,合该找死。咱们若是偷袭,应可轻松得手,随后立刻远遁就是。没准还能小发一笔呢,嘿嘿...”孙鹏也说了意见,似更看中缴获。
纪泽将目光移到第四伍的赵剑,也即比斗竞选出的又一伍长,这厮眼光闪动,却乖巧道:“俺听大人的。”
“好吧,既然多数人同意攻击,那我们便前去偷袭,权当队伍磨刀,待会儿你等要让弟兄们卖力点,别给我偷奸耍滑。”纪泽点头道。他心中其实早有主意,方才不过试探一下众人态度而已。
之前被鲜卑百夫长谑射,又目睹胡人对汉俘的残暴,纪泽心底已对胡人深恶痛绝。虽然他前生生活在多族共荣的时代,并非极端的大汉主义者,但后世的少数民族基本汉化,融入了华夏文明。而这里的胡人即便可能与后世的自己有着丁点血缘联系,却是暴虐兽性的野蛮人,消灭他们并无心理负担。只是,义愤当头的他并未意识到,这一出手,他的逃亡之路将再无妥协求活的可能。
几人一阵商议,简单进行了布置分工。其间,纪泽多是让别人先说意见,最后总结决定,这样既可悄然学习冷兵器作战的常识,又可掩饰自身这个军候的伪劣本质。
一切安排妥当,自也少不了对军卒们一番威逼利诱,纪泽这才带上队伍,悄悄潜往胡骑落脚处。这里,胡人依旧围绕着篝火,喝酒嬉闹,并无太多警惕。但纪泽仔细一数,却发现少了四人。纪泽一惊,忙示意队伍停下,仔细观瞧。结果,篝火南方的树丛中,有几处隐约传出想动,不时还伴随着女人的啼哭哀叫。
纪泽自然明白那里在发生什么,松了口气之余,怒火腾腾窜起。其他军卒也均双目喷火,但还算理智,皆未擅自行动。林中的龌龊声响倒也掩护了纪泽一方的潜进,让他们轻易摸近篝火的三十步之外。或是战事太过顺利,或因近来劫掠不曾吃亏,这帮胡人确是太过猖狂,太不警惕,对正在逼近的危险迄今竟仍一无所察。
当然,摸到这里,纪泽也不敢再行侥幸,利用手势,他吩咐军卒们做好战斗准备。也是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砰砰狂跳,于是,他悄然做起深呼吸,并告诉自己,首次战场拼杀,他这不是害怕,而是兴奋,是天生勇士的表现。
又是深呼吸,又是心中叨叨,纪某人总算平复了自己的心跳。扫眼一干军卒,皆已做好准备。不再迟疑,他搭弓上箭,屏气凝神,瞄准了今生的第一个战场目标。几日来,他每天皆值夜最后一班,借以独自练习刀盾弓箭,再有长进,却不知此箭效果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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