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棘西南,官道两侧,不一刻,纪泽等人面前就跪下了黑鸦鸦的一片。男女老幼数百之多,都是磕头如捣蒜,大声的说着各种各样的吉利话,哀求纪泽也能将他们收留。纪泽心中暗叹,早知停下行善便会有这等棘手后果,还是没忍住啊。郁闷之余,他无可避免的迁怒本该负责此事的当地官员,这里战乱已过,干嘛仍是毫不作为!可恨归恨,他现在又能找谁说理去?
一时间,纪泽左右为难,皱眉不语,事实上,士族豪门不缺闲置荒地,多少也会与血旗营一般,挑些身强力壮的流民收为己用,走到平棘的流民业已经过初步筛选,这数百人中,符合兵源标准的不到十人,便是牛东那般差强人意的也不到一成。残酷点说,眼前这批人本就该是乱世中第一批被自然淘汰的人。纪泽所觊觎的乞活军虽也是流民,却是淘汰而出的流民,眼前这些人对他与血旗营而言,几乎就是十足的累赘。更重要的是,这个口子一开...
只是,权谋归权谋,道理纪泽门清,可真正看着满地跪乞救命的流民,看着一张张期待的面孔,他纵有诸多不愿,却也实在不知如何拒绝。叹了口气,他心一狠,吩咐一众近卫道:“弟兄们,先将所带干粮拿出,全数分给大家。注意秩序,莫要生乱。”
张银忙组织一众近卫做出防御姿态,这才招呼两什近卫,将所有人携带备餐的炊饼、肉干等干粮一股脑拿出,分给这些早已饿得两眼发绿的百姓,其间不乏阵阵吆喝:“不要抢,不许乱,人人有份,大家原地站着,一个个来。”
毕竟有一屯近卫压着,现场饥民在干粮面前虽有骚动,秩序尚可。没有片刻,纪泽一行带着的所有干粮一点不剩的全都分给了这些饥民。见饥民人人都分得了一份,已忙着大吃,纪泽急声吩咐道:“走吧,快点!”
军卒们纷纷上马,桃儿一家也被搀上马背,桃儿更被剑无烟直接抱在怀里。队伍就欲启程,可让纪泽头疼的是,这些正狼吞虎咽着所分干粮的饥民们,并不愿就此罢手,一见纪泽要溜,居然全都跪到前路之上,磕头哀告着不愿放行。
其中,一个四十左右的汉子大声道:“这位公子,咱们也都是良民村夫。要力气有力气,虽然现在身子虚点,可养几天就能干活。我们看公子良善富贵,肯定家业很大。咱不求别的,只求公子救个饥,管我们一天两顿稀饭,我们愿意为公子做牛做马,降身为奴也可啊。”
显然,这群饥民都认为纪泽是那种大善人,今日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如果能够跟着这位善人,哪怕就是卖身为奴,那也能保一家性命。更何况,这公子心地良善,就是给他做奴,也是个不错的去处。随着那汉子,一众流民的说法逐渐统一:“只要公子肯收留我们,赏口饭吃,我们愿意给公子为奴。”
“不如就收下他们吧,你看他们这么可怜,要是你不管,他们估计都熬不过这个年关了。”剑无烟见不得那些饥民幼童的可怜,忍不住对纪泽劝道,“你不是正在征募兵源嘛,就当多收一些家眷便是。”
这时,一旁的张银也策马来到纪泽身边,轻声道:“将军,收下他们吧。反正他们人也不多,收下也费不了多少粮食。不妨留下一什军卒,带着他们回山吧,不会耽误将军正事的。”
位置不同,考虑也不同,纪泽却是苦笑道:“你等说的轻松,费不了多少粮食。收下这几百人我确实不在乎,之前山寨还主动招人呢,只是,适才收了桃儿一家便引来数百流民,收下他们又将引来多少?他们这一路前往山寨,其他饥民必能听到消息,甚至会有别有用心者刻意传播,那么,并州流民不论青壮还是孱弱,都跑过来要我收留,我当如何是好?口子一开就止不住了,没准上十万流民,便是仅有一万流民涌入雄鹰寨,就能将我等吃光光啊!”
“不光是粮食紧缺,无法解决,雄鹰商会创收有限,更无多少存留,目前规模再增五成便是极限,人口再多,根本发不起薪俸,既定经济体系将会崩溃,纪某之前所诺之桃源也将成为笑话。”像是诉苦,更像是说服自己,纪泽续道,“既有寨民生活水平被迫拉低,他们又当如何反应,是否会敌视并州流民,若采用区别对待,并州流民又会否眼红?新老寨民本有地域隔阂,加之为争钱粮利益,势必敌对,巴蜀之乱不就源自与此吗?”
张银沉默不语,附近本还希冀看往纪泽的近卫们想到自己的家人,大多也收回了目光。仅有中二女侠剑无烟依旧不依不饶的劝道:“你那么狡猾,一定有办法的,大不了以后我不再寻你比斗就是。还有,昨天并州方面寻我询问,我可尽说你在加紧练兵,宣扬抗匈,都是替你说好话的。看在我的份上,你就发发慈悲,帮帮忙嘛。”
言语间,剑无烟竟是不自觉带上了些许撒娇口气,声音悦耳软糯,挠人心田,可瞥了眼她那张木板脸,纪泽不由一个激灵,连忙告饶道:“得,打住,有话好好说,我不正在想办法嘛。”
义利统一,二者不可得兼,取义还是取利?沉默良久,纪泽终是自愧厚黑不足,做出了一个极其忐忑的决定。转向一众眼巴巴的流民,他沉声道:“各位乡亲起来吧,某乃血旗将军纪虎,目前驻地在太行山中,条件艰苦,却也勉强提供饱饭。各位如若实在别无去处,可以跟随我方军卒进山。但是,纪某强调一句,若是跟了我血旗营,一切都得服从指挥,胆敢违令者,定当军法从事!”
话毕,在流民的欢呼声中,纪泽召来了近卫三队的功曹小史以及两名什长,吩咐道:“你等多支些银钱,率两什军卒留下,再寻雄鹰楼相助,将这些流民设法带回山寨,沿途注意抽调青壮维持秩序,还有,低调些。哎,真不敢想,你等回到山寨之时,队伍又该有多壮观。”
旋即,纪泽又手书了一份命令,让随行旗牌手立即送回雄鹰寨,要求山寨方面做好迎接大量流民的准备,同时还交代,非兵源或有一技之长的流民家庭,须得深山西向另寨安置,暂先只管温饱,而既有寨民则停招女工...
处理完这些流民,纪泽一行继续上路,沿途再也不敢停留。在城门关闭之前,他们马不停蹄的赶到了中丘城。守门官恰是一名被释回城的郡兵俘虏,见到纪泽带着百多军卒意欲入城,虽护卫人数超出规制,却又哪敢阻拦,只得陪着笑脸任由纪泽一行奔往设于中丘的雄鹰楼网点。
至于中丘官员由此产生的紧张戒备,便非纪泽所需考虑,反正彼此虽已同属关东阵营,却难成同路人。纪泽已想得清楚,自己凭借的就是血旗营的侧踞虎视,不必奢望对方真心接受自己。是以,他自更愿意用这种粗鄙军头的嚣张跋扈,摆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姿态,爽快之余,也可令对方忌惮,不敢背地里对血旗营做些蝇营狗苟的勾当。
中丘是个小郡,又非交通要道,此地雄鹰楼的规模显然比赵郡差上一截,纪泽仅是略作视察指导,并将桃儿一家交给此地掌柜照应。一夜无话,次日一早,他换上拜见司马腾的一身正装,依旧在大队近卫的簇拥之下,前往了张宾的家宅。这边的暗影一直有人盯着张宾,倒也不担心扑空。
时已腊月二十八,中丘城内张灯结彩,年味颇足,张宾家的门前亦然。不过,论起门第,张宾祖上仅有已故父亲做过一任普通太守,张家只算寻常偏下的士族,便是之前的卢氏也要胜过张家。而今张宾又辞官赋闲,张家门口倒是颇显冷清。
递上拜帖,附上礼品,纪泽不曾亏了礼数。等待稍倾,却见张家中门大开,一名三旬开外、丰神俊朗的峨冠男子,带着几名华服子弟,在一众家仆的簇拥下,含笑迎出大门。根据暗影给的描述,为首男子显然就是家主张宾,只见他冲纪泽抱拳鞠身,端正一礼道:“不知血旗将军造访,张某不曾远迎,失礼之极,还请将军入寒舍叙话。”
坦白说,纪泽有些吃惊,甚至有些感动,张宾这等迎接规格已属一家士族的最高礼遇,这对到哪都不被士族待见,已有吃闭门羹觉悟的纪泽来说,无疑是一份难得的热情。史赞其人委实不虚:“任遇优显,宠冠当时,而谦虚敬慎,开襟下士,士无贤愚,造之者莫不得尽其情焉。”
感动之余,纪某人旋即闪过阴暗一面的另一念头,正史中这厮不甘寂寞,是哭着喊着主动请求追随石勒当汉奸的人物,自当缺少士族那些高高在上的臭毛病,对他纪大将军的亲自造访正该扫榻相迎才是。《晋书・石勒》有载:“及永嘉大乱,石勒为刘元海辅汉将军,与诸将下山东,宾谓所亲曰:乃提剑军门,大呼请见,勒亦未之奇也。后渐进规谟,乃异之,引为谋主。”
当然,史上张宾投奔石勒是四年之后的事情,那时匈奴鼎盛强势,西晋风雨飘摇,司马腾也已被杀,河北彻底大乱。时移世易,纪泽仅能根据日后之事初亏张宾性情,却不会由此判定对方德才,更何况史书多有春秋笔法呢。
“孟孙兄客气,此处并非军旅,称纪某一声子兴便可。倒是纪某恶客一名,不请自来,冒昧搅扰了,哈哈...”按下诸般思绪,纪泽挂上一脸真诚的笑容,同样拱手鞠身,与张宾热络相对。
一番客套寒暄,随行人员自有张家人安顿,张宾将纪泽把臂请入院门,热情到如此基友的地步,倒令纪泽都快吃不消了。入了正厅,又是一通礼节客套,待得二人坐定,品茶叙话之际,纪泽却是开门见山道:“久闻孟孙兄大才,恰又赋闲在家,纪某此行不请自来,便为有请孟孙兄出山,助我血旗营西出抗匈。虎愿以行军司马相待,却不知孟孙兄可否相助?”
纪泽并未开口就提出什么共谋大事这等狂狈之语,毕竟大晋看起来仍在司马氏掌控之中,征辟张宾随军抗匈却是双方都能接受,且还可合可散的一种说法。当然,这对张宾而言已足够直接,他不免愣怔片刻,旋即婉拒道:“将军抗匈乃是大义,宾亦向往之,本不该推脱,怎奈此事太过突然,而宾正病休静养,却是不好就此答应将军,还请将军恕罪。”
“不妨事,孟孙兄尽管休养,西出抗匈最早也当三月之后,纪某不急。只待孟孙兄身体好转,虎随时虚位以待。”纪泽呵呵一笑,也不以为意,方才仅是表个态,他本也没指望别个一见面就纳头拜倒。而张宾的拒绝也非那么决绝,说明血旗营的谋主对现在蛰伏待机的张宾也非毫无吸引,此事还有希望,双方尚需进一步接触而已。
见纪泽颇有诚意,张宾笑着岔开话题:“今晨方听得消息,子兴昨日于平棘广施仁义,救助并州难民,不想这会便见到了正主,呵呵。血旗营除暴济民果然不虚,子兴宽仁之心,委实令宾佩服啊。”
纪泽一愕,旋即面色一垮,不由苦笑道:“不想此事流传如此之快,更胜纪某预料。这等仁义之名,与纪某长远或有裨益,但于当下,却恐是祸非福了。只怕如今赵郡官府上下,都在窃笑纪某蠢笨,并且不遗余力替纪某鼓吹这仁义之名吧。”
张宾眼中异色一闪而逝,本以为纪泽会自鸣得意,不想却反映如此谨慎,他故作不解道:“拯救些许难民而得仁名远播,此乃一举两得之举,宾观子兴竟有懊丧之意,却不知何解?”
装!纪泽心中一动,以这厮之才,焉能看不透其中关节,加之这厮竟能如此快便得知赵郡之事,说是病休赋闲简直鬼哄鬼了。既然关心世事,不正表明这厮不甘蛰伏,蠢蠢欲动嘛。而这句问询,怕是装样出题,考较他纪某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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