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历三年(公元314年),三月十四,亥时,云,幽州蓟城。
王宫正殿,石勒高居正座,几名部将臣僚下首作陪。大殿正中,两名汉家文士则被亲兵“邀请”而来。看此二人,皆四旬开外,衣着简约却不简单,面色淡定,不卑不亢,颇有地道的名士范儿。此二人皆王浚旧臣,一为前尚书裴宪,一为从事中郎荀绰。
《资治通鉴》有载:“勒杀浚麾下精兵万人,浚将佐等争诣军门谢罪,馈赂交错;前尚书裴宪、从事中郎荀绰独不至,勒召而让之...籍浚将佐、亲戚家赀,皆至巨万,惟裴宪、荀绰止有书百馀帙,盐米各十馀斛而已。”
一是出于新奇,一是出于欣赏,更存了招揽之意,石勒才在百忙之中召见这二人。只是,见此二人入殿之后依旧一副视死如归的装逼之态,毫无谦恭之意,石勒一脸不悦,阴沉良久,直到二人已然隐现紧张,他才狰狞一笑,怒声斥问道:“王浚暴虐,本将讨而诛之,诸人皆来庆谢,二君独与之同恶,将何以逃其戮乎!”
二人闻言,皆暗暗舒了口气,石勒本就杀气凛冽,兼渐权高势威,给人的压力委实不轻。不过,二人是名士,即便不愿就死,明里也不会轻易屈服,由裴宪对曰:“宪等世仕晋朝,荷其荣禄,浚虽凶粗,犹是晋之籓臣,故宪等从之,不敢有悖。明公苟不修德义,专事威刑,则宪等死自其分,又何逃乎!请就死。”
言罢,二人均不拜而出,颇有引颈就戮之意。殿中诸将皆怒,不乏拍案而起,拔刀相向者。谋士徐光则厉声斥道:“我主斩杀宵小奸佞,开仓赈济饥民,此乃顺天应民,何来不修德义,专事威刑?尔等冥顽不灵,巧言令色,妄加指斥,视我等刀剑不利乎?”
徐光这番责骂威胁,确令裴宪二人脚步一顿,没人想死,甚至带上举族去死。不过,他们可非政治小白,自知自身对于石勒而言不仅意味着人才,还意味着士林名声,石勒不可能就此下杀手的,礼贤下士是一名枭雄的必备素质嘛。于是,仅仅一顿之后,二人继续迈向殿外。
眼见二人即将出殿,石勒眼中闪过腻歪,迅速隐去。继而,他一声喝停,长身而起,摆手止住诸将,亲自迎向二人,作势一揖道:“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二位志气高洁,实乃士之楷模,方才我等有所怠慢,某在此致歉。勒不才,唯愿匡扶天下,解黎民于倒悬,还请二位助我,愿以裴公为从事中郎,荀公为参军,何如?”
裴宪与荀绰二人对视一眼,彼此苦笑,相互点头,继而齐齐冲石勒躬身一礼。这一次,由荀绰言道:“明公有如此志向,实乃北国士民之福。我二人不才,愿意尽上绵薄之力。”
事实上,二人已然看出石勒志向不小,且军事之外,颇有政治手段。就如入城后的劫富济贫之举,石勒便不乏深层目的。得了他小恩小惠的底层百姓,少量散去的会宣传他的正面形象,更多的则不是散去,而会跟着他迁往襄国求条活路;至于那些不会追随他的有产阶级,自当劫富,榨干最后一滴油水,免得日后便宜他人。
由是看来,他石勒今次即便撤离蓟城,也能将之完全掏空,却无需留下屠城恶名。显然,其人已经懂得为接下的坐江山开始谋算了。这样一名已算合格的君主,且已是北中国除了匈奴之外的最强势力,如今既给面子又给了里子,他们若还继续装逼梗着不投效,莫非真就寻死不成?
见裴荀二人归顺,殿中气氛顿时和煦一片。石勒则执手二人,朗声笑曰:“吾不喜得幽州,喜得二子...”。
一家欢喜一家愁,就在裴宪荀绰这两位史册名士于宫殿堂皇之中,享受着石勒配合出演的礼贤下士之际,蓟城东南一角,炬火零丁之下,污秽杂乱的蓟城军营内,万多幽州军战俘,则正陷入人生的最大惊恐。
营垒深处,恰似所有营房的某间房内,十数俘虏拥挤一团,死寂一片。窗口之下,一名男子满头乌青,衣衫破乱,此刻正有气无力的倚墙斜卧。若借灰蒙月色细看,当能勉强辨出,他正是前蓟城南门守将上官莱。昨日被阵前免职,令他躲过袭杀一刀,但终因没有乖乖开城,本也出身小士族的他,却是未能享受到士人的豁免优待,愣生生被丢入了寻常战俘营,甚至还被胡卒顺手修理了一通。
“将军,这都快两天了,那帮胡蛮究竟会如何处置我等,不会,不会真像别的兄弟所说那样,要,要将我等悉数...”沉默中,一名年轻的家生亲随,边将一小碗不知何来的凉水递给上官莱,一边难掩哭腔道,“自从昨日被俘,我等便被关押于此,迄今粒米未进,石勒军也不曾前来收编,究竟,究竟意欲何为啊?”
俘虏们可不傻,没人会天真的以为石勒是将他们忘了,稍有脑袋的人便会想到,等他们彻底饿得手软腿软,再无抵抗之力,迎接他们的,或许就该是集体屠戮。毕竟,杀俘在这一时代,尤其胡人军中太过常见,而石勒的屠城杀俘更是众所周知。
长叹一声,上官莱却是只管喝水,不发一言。直到良久之后,身畔的心腹传令官也跟着催问道:“将军,大家心头都没个底,您给说说如何?”
轻咳两声,上官莱这才睁开双眼,暗室中竟显得精光霍霍,只听他幽幽说道:“石勒轻兵夺城,只恐不日便会撤离,一时很难掌控与利用我等上万战俘。咳咳,留之无用,遗之后患,这已构成杀俘之需。只可惜胡人看管的紧,一众俘虏更有侥幸之心,温水煮蛙,人多却不心齐,大祸临头尤难自救啊!”
此言一出,屋内十数俘虏皆大惊失色,纷纷压低声音,哀声恳请上官莱道:“将军见多识广,还请带领我等,共求一条活路啊。”
瞅见众人反应,上官莱暗自点头,他何尝不想合众人之力,叫自己也得以脱身呢。略一停顿,他沉声道:“随着我等体力下降,今晚胡虏看管或会放松,而这也是我等可能逃生的唯一机会。我等理当...”
然而,不待上官莱说出他一天思索所得的行动策略,房外营中,蓦然传来一阵阵吵闹,将上官莱的话语打断。隐约的,更有一个男子歇斯底里的哭嚎传来:“俺不去,俺不去,要死俺就死在这里!”
上官莱面色一变,刷的站起,丝毫不见之前被痛打一顿的伤病模样。透过窗口,他恰好看见,营门附近已然多了上千石勒军兵,正连打带踢的拖着越来越多背缚脖腕的幽州战俘,看似意欲押解出营,而也是此刻,一道寒光在人群中闪过,一名幽州军俘虏应之栽倒,伴以一声汉语的啐骂:“直娘贼,要死在这里还不容易?还有谁,吱一声,老子可以免费帮他!”
毕竟营内有着万多战俘,那撮石勒军兵中,一名胡人军官或是觉着这一场景不利于掌控局面,他操着汉语,不无解释的骂道:“娘的,都成了俘虏,叫去干活还推三阻四,找死!”
欲盖弥彰!?第一批的杀俘已然开始了吗!?这一刻,上官莱的脸色刷白一片。他作为一名中高层军将,甚还一度目睹过幽州军杀俘,焉不知其中猫腻。所谓的“出营干活”,仅是大规模杀俘过程中的一项“技术性托词”,无非给后续待宰羔羊们保留丁点希望,不至决死抵抗添乱罢了,就似地痞们敲诈后生少年们钱财之际,往往口称一个“借”字而非“给”字一样。
下一刻,心存绝望的上官莱,已然顾不得胡人看守一度血腥规定的“出头者死”,索性伸头出窗四下打望。果然,不知何时,营地各处的石勒军兵,非但没有似他之前期盼的那样减少,反而比白天还要多出一截。
“天哪!为啥就在今晚,不能明晚再动手吗,天要亡我啊!狗日的,为啥亡的不是那天杀的胡儿石勒?老天爷,你丫不开眼啊!”心中乱七八糟的狂骂,上官莱无语望苍天。当然,他也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再骂再求,老天爷都不会搭理他的。
视野一片眩晕,脑中一片空白,完全绝望的上官莱双腿一软,身体一个不稳,已然倚着窗台,缓缓坐倒于地。但下一刻,他的身形却是蓦然一顿,继而下意识的一跃而起,已然绝望的双眼更是突生神采,铜铃大眼所向,正怔怔的盯着老天爷的方向,神色惊愕莫名。
“不对啊!还没轮到咱归天呢,咱是眼睛吓花了吗?天上怎么多了个月亮,比月亮还亮还大的月亮,而且,而且,竟然,竟然是有着血红刻字的月亮?”像似臆语,上官莱保持犀牛望月之态,呆若木鸡。只因此刻,在他的视野中,委实有着一个形似月亮的玩意儿,正从东南天际款款而来,越来越接近蓟城上空。
“石沉大海,勒没华兴!石沉大海,勒没华兴!嗯,石勒沉没,大华海兴?石勒沉没,大华海兴!卧槽,到底是哪个意思?”口中喃喃有声,上官莱揉了一把眼睛,再度透过窗户,直勾勾的盯着夜空,蓦地,他放声大笑道,“哈哈,管他那些细致词儿,左右天现凶谶,石勒那厮定然好不了,哈哈哈,我等或还有机会呢...”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