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洛林东方玄机所言，李毅虽然不能和史书上那些功勋卓著的一朝开国皇帝相比，但其为君之道在当今天下数位皇帝之中已经算是极为出众的了。
下朝后李毅没有去御书房批阅公文，也没有去天行阁登高望远，而是一人深入后宫，在一处名为“蒹葭园”的幽静阁楼前驻步。
三三两两的宫女有说有笑地路过这里时，看到李毅虽然立马噤声，但看向他的目光却毫无惧怕之意。就算经过他的身边，也只是象征性地款款施个万福，并没有说什么“见过陛下”之类的场面话。
日头自东向西，艳阳高照。
四下无人，李毅揉了揉面颊，脸上疲惫之意怎么都蹉跎不去。
犹豫再三，他还是迈入园中。
江南烟雨，画楼依依，清风明月。
虽是皇宫腹地，可这处阁楼依旧充满了浓郁地江南色彩。
桃林吐芽，李毅坐在林下一处石墩上，一只胳膊搭在石桌上面，另一只手轻柔地抚着紧皱的眉心。
没多久，一位宫装妇人领着三四宫女快步走了过来，这妇人凤冠霞帔，尽显雍容华贵。
李毅微微扭头，尽量摆出一副和煦笑脸，“来了？”
妇人娥眉轻蹙，接过身后宫女手中酒壶酒杯，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她们先退下。
“今日早朝如何？”这妇人的声音清脆悦耳，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亦如黄鹂鸣翠柳。
李毅悄然坐直身子，拉着妇人坐在自己身旁，亲自给两人倒上一杯酒，嗓音无奈且厌烦，说道：“还能如何？万年不变的老样子而已。”
妇人垂了垂眼帘，心里叹了口气，脸上笑容不减，“那孩子回来了么？”
李毅端起酒杯的手顿了一下，“非儿？”
“嗯。”
李毅笑了笑，抿了一口杯中琥珀色美酒，说道：“没呢，你也别担心他。我已经让袁叔派十名大内高手随时在暗中保护他，只要他自己别犯傻跳悬崖什么的，死不了。”
妇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愠怒道：“自己孩子，说什么丧气话呢。”
李毅欣慰一笑，“我已经下旨封他为镇西将军了，也算是扬威军中现在官品最高的一个...”
这妇人，准确来说应是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怅然道：“我倒希望你别赐他一官半职，就这样让他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孤家寡人的滋味不好受！”
李毅置之一笑，“既然他是咱俩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子嗣，以后的大唐始终还得交到他的手中。身为太子储君，只能穿上龙袍登上皇位，舍弃一切私人感情。既然始终都要走这一步，何不让这一步走的更干脆利落一点？”
皇后叹息一声，“连孩子都成了你牵制孟君的工具了么？还是用他最看中的兄弟之情？”
“他是太子，也是孤家寡人！按唐律，我可以自称朕，他就可以自称孤！孤家寡人的孤！”
皇后心烦地皱了皱眉头，“我就怕，到时候他头脑一热再做出些什么让人意外的事！他小的时候，宁愿舍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去找那些大内高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地习武，就是不想玉儿受欺负...”
李毅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他毕竟已经长大了，也知道该怎么选择。天下，兄弟同时放在面前...我相信他不会让人失望，谁叫他是咱俩的儿子，也是三百年大唐唯一的传人！”
皇后怔怔地看着李毅，牵强笑道：“说说孟君吧，他真有身为杨家镇国公的气概？竟然让你这般...”
李毅嘴角轻扬，“让我这般居心裹测也要限制他发展？”
“说实话，我现在真的后悔了，后悔当初为何三番五次地救他。如果他早点死了，如今我也可以放开手脚去和李策李甫博弈，而不会这般束手束脚的。”
“第一次跟他对话，是他遭遇青龙卫龙鳞统领奔雷，那一次他差点被杀死，我先让袁叔去给他解围，而后又让韩边关率数千御林军出城接应，最后更是让张老太医去给他治伤。那一晚，我跟他走了一段路，刚开始他还对自己的道路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我开解他，说他有股敢为天下先的气质...”
说到这里，李毅突然放声大笑，“你知道么，他还叫我兄台，还说什么敢问兄台大名。”
“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这杨家传人也不过如此嘛，一身书呆子的古板匠气，哪里有杨公那种万夫所敌，吾一人以当之的豪迈？而且还对自己的身份责任产生怀疑？这么不坚定的意志，我是既失望又开怀。”
“后来啊，他在重阳宴上大放异彩，以杨家传承力悍群雄。我再一次失望又开怀，失望是身为杨家嫡系后人，竟然只会舞枪弄棒，开怀是，这年轻人也算传承下了杨家枪法，杨家的传承算是没有断绝。”
“对了，那次他白衣破敌三千甲，也是朕有意为之，故意给他找了个庸俗不堪的对手。为的就是麻痹那些知道他身世，又别有用心之人。”
“再往后啊，吴冲算是给了我一个惊喜，这个昔年扬威军中最耀眼的新星，竟然还真能阻挡住赵星河！有才之士，我何时亏待过他们？所以才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兵权，也是我执掌大唐以来第一次铤而走险，准其自立营号。这等滔天恩威，岂能不令他感恩戴德，肝脑涂地？不管结局如何，吴冲总算没有让我失望，一战平定荆州，彻底稳固住了江南西大门。也为我朝缓过来了这最至关重要的五年。”
“说起杨孟君吴冲，就不得不提东方玄机这个人。这个人，不管其身世如何，但他那份头脑我是真的喜欢！也是最希望能为我所用的一个人才，所以啊，今日早朝的时候，我再次铤而走险，直接封他为尚书省左仆射，和郑夫秀一起执掌尚书省，也是我选中的以后执笔绘江山之人，那副江山画卷，洛林等人提不动笔，我呢又有心无力，只有东方玄机才是最合适的人。而我这般深意，他肯定能猜出来，就看他以后准备怎么做了。他要是眼光真的长远呢，就肯定会做撒手掌柜，尚书省一切公务都给郑夫秀一力断决。”
李毅皱了皱眉头，自酌自饮一杯，“吴冲还好，最少我还能把握住他在想什么。但东方玄机这个人我是真看不透...反正我伏笔也埋下了，以后能不能把东方玄机从杨家挖到李家，就看非儿锄头挥的稳不稳了。”
皇后听到他这么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当非儿是老农，东方玄机是韭菜呢？”
李毅念叨了声“韭菜”，突来其想道：“对了，好久都没吃到你做的韭菜馅饺子了。今天中午给我做一顿？”
皇后红了红脸，无奈道：“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跟毛头小子一样？”
李毅脸上终于没了刚入园时的疲惫，反而十分开心，“没办法，就好这一口。御膳房又做不出那个味道，只能劳烦夫人你了。”
皇后白眼道：“好，听你就是，我去做。”
李毅嗯嗯地点头，哪里还有一国之君的大气？就像是一个在田里劳作一整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正好看到家中妻子亲切地给自己盛好饭的庄稼汉一样。
“那我先去房里等着喽，啧啧，十多年了，终于能再次一饱口福，也不枉我说了这么多。”
看着李毅洒脱的背影，皇后眸子里闪过一丝令人不懂的心疼和黯然。
世人只知道当今南唐天子独独钟情一个乡野出身的女子，登上皇位这么多年了也没有扩充后宫，始终一夫一妻。
但世人不知道的是，昔日大唐还在极尽辉煌的时候，长安城里灯火通明。年仅二十出头的二皇子便服出宫，当街纵马。不知怎么就惹到一个家世出众的纨绔子弟，在没办法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二皇子殿下更是遭遇一顿毒打。
事后面对整条街鄙夷的眼神，二皇子赌气一般坐在一家小饭馆里赖着不走。而那家小饭馆的掌柜却是一个年近古稀之年的老叟，万幸是老叟心肠还算不错，冒着得罪纨绔公子哥的风险接待了落魄的二皇子，还让自家闺女给他包了一大碗韭菜饺子。
闷头吃完饺子，二皇子执拗地说道：“世人笑我，唯独你可怜我，你做我媳妇吧。”
人家黄花大闺女哪里经得起他这么挑逗？
可第二日天还没亮，昨日那个落魄，被世人唾骂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数千御林军铁骑，悍然踏平了那个为富不仁的世家豪族。而后调转马头到那家小饭馆前，轻柔地把那女子扶到马上，带她一日看尽长安花！
而那二皇子，如今也成了南唐国主，那只会包饺子的女子，也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当年的诗酒趁年华，意气风发。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却成了李毅聊以慰藉的唯一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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