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内此刻人声鼎沸,先前的琅琊王,如今的齐帝李甫城头戴御冠,身穿龙袍,高坐皇辇。有宫女相陪于两旁,有持香炉者,有持绫罗者,也有持伞盖者。大辇之后有御林军铁甲长戟护卫在旁。身旁一位魁梧雄壮的男子身着蟒袍,手提长枪单骑随行。
这排场,和今日李毅承坐九马大辇出御道如出一辙,但李甫这一番做派明显比李毅还要气派。他身旁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亲自手刃杨家满门二百八十人的封邪!
只是如今封邪已被李甫封为镇国大将军兼定国公,故此才得以身穿蟒袍,提枪再旁护卫。
李甫如今已经五十多岁,皮肤也略有皱纹,须发花白。但观其气魄甚至比当年更胜一筹,虽老,却有股阴柔的气质。
御驾驶出洛阳南门,李甫撇了一眼身旁稳住泰山的男子,问道:“封邪,你说杨老兄再次见到你,是钦佩呢还是痛恨?”
封邪想了想反问道:“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李甫嘲讽道:“钦佩你敢杀他满门,也痛恨你杀他满门。”
封邪嘴角扬起一抹讥讽之意,但很快就变的若有所思起来,后背不觉出了一层冷汗。封邪用眼角余光瞄了瞄稳坐銮驾的皇帝陛下,见李甫依旧神色讥讽,这才轻出一口气。
“末将觉得杨大将军既不会钦佩末将也不会痛恨末将,以杨将军的气度雅量,想必是不会把末将放在眼里的,要不然陛下也不会和杨将军成为至交好友。”
李甫哈哈一笑,指了指封邪,“你这马屁拍得硬是要得,跟你和稀泥的功夫一样高深莫测。”
封邪尴尬一笑,也不回话。
封邪心里十分明白这个看起来和麾下臣子相谈甚欢的天底下最大枭雄到底有多么心狠手辣。虽然陛下立国后对自己也大加封赏,官位甚至到了和当年杨家镇国公一样的阶别,可封邪心里十分明白,就算自己再得李甫器重,再得李甫信赖。只要自己敢稍有逾越,李甫就敢立马杀了自己!南唐国主李毅对臣子可以做到一忍再忍,只要有能耐有能力,哪怕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也能一忍再忍。可李甫呢?
李甫李毅这对叔侄,也可以说南唐东齐这对邻国最大的区别就是。在南唐的那个朝堂上,只要你敢争,有能力去争,最后什么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可在洛阳那座金碧辉煌仅次于长安皇宫的大殿上,越是求,便越是求不得,甚至还会有杀身之祸。
李甫对权利的掌控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庙堂党争要是敢出现在洛阳皇城内,说不得参与者第二天便要全家灭门。
御驾大辇行驶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终于到了邙山脚下,那个名为吴家镇的山村之外。
李甫眯眼看着镇子里那些好奇畏惧的村民,微微一笑。自语道:“好一个青山绿水世外桃源啊。”
“那老家伙就睡在邙山山脚下?”
封邪气态沉稳,抱拳道:“回陛下,的确如此,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过去便是。而且...末将也打探到一个消息,如今的天下名将吴冲便是这个小镇里出去的。”
李甫“哦”了一声,“这么重要的消息现在才告诉朕?”
封邪知道李甫所指的并不是杨正平坟墓的所在,而是吴冲出自吴家镇的问题。
封邪连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吾皇恕罪。”
李甫“哼”了声,“起来吧,跟朕过去看看那老家伙。”
说罢,李甫在贴身太监小心翼翼的搀扶下下了大辇。李甫拍了拍袖袍,双手负后站在小路上。
李甫伸出一只手,贴身太监毕恭毕敬的举着两坛酒壶交给齐国皇帝。李甫接过酒后不步的向前走去,身后仅有封邪一人跟随。
酒壶不大,而且看起来也极为简陋,看起来也有些年代了。按照唐礼,祭奠亡者,当有香烛黄纸,牛头猪脚,还有美酒。这是一个连穷人家都不能免俗的传统,可李甫如今身为一国皇帝,坐拥中原广袤土地,去看望老友却只带了两壶老酒?
李甫顺着乡间小路快步而行,好像要早点见到那个已经阔别十年未曾谋面的老友一样。
一座孤坟静静的坐落在邙山下,坟上青草丛生,有几只野鹤正立在坟头。野鹤“呱呱”的叫声好似在嘲讽脚下那个曾经权倾天下,如今却无人除草添坟的老人。
李甫站在坟前,摆了摆衣袖,挥走了几片闲云,赶走了几只野鹤。
这个雄踞中原野心勃勃的皇帝,看着荒草丛生的土堆,轻声一叹。
只见李甫轻轻的放下两只酒壶,走到坟下面弯腰薅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是一国志皇?
身后封邪见皇帝陛下这般动作,下意识的伸手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封邪心里那块大石缓缓落地,幸好,刚才皇帝陛下问自己的那个问题被自己滑不留手的应付了过去。当时如果真按心中所想而畅所欲言,下场可想而知。
足足一刻钟,李甫才薅完了三寸高的坟头上所有的杂草。李甫如田间老农那样拍了拍手,扭头对着封邪淡然道:“刀给我。”
封邪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解下了腰间佩刀,毕恭毕敬的交给李甫。
封邪这把佩刀乃是世间名刀“解凤”,出自前朝铸器世家,值得一提的是,这把刀和王熠宁手中的长枪“撼岳”同出一门。
李甫接过解凤后随手掂量了一下,随即刀尖插地转了一个圆,剜起一块漏斗形状的土块。李甫轻出口气,随手把解凤往后扔给目瞪口呆的封邪。只见李甫捧起那堆土,小心翼翼的倒扣在杨正平坟头。
忙完这一切,李甫有些疲惫的盘膝坐在坟前,盯着自己新添的那块土笑了笑。
李甫今日所着的这身九龙皇袍并不是传统的正黄色,而是以黑色打底,上面以金丝绣制九龙卧水。
洛阳城前几天才下过一场雨,地面还有些微湿。见李甫坐在地上这一举动,封邪心里一突,再次把话咽了回去。
李甫对着孤坟举了举手中酒壶,即是自言自语,也是说与老友,“看到这两壶酒没?当时你未继承镇国公爵位,我也没封王就藩的时候,你去辽东作战的时候带给我的。当时你一进门就喊道‘小甫子,老哥我给你带长安最好的酒来了。’当时我啊,被贬谪他乡本就异常失意,众人都对我避之不及,唯恐被二弟继位后秋后算账。唯独你杨正平,依旧视我如知己,那怕辽东战事再如火如荼还专门拐弯来看看我。”
说道这里,李甫咧嘴一笑,“记得你当时带了四坛子酒,进门的时候嚷嚷着说是长安最好的贡酒,可这一喝到嘴里就不对劲了。什么贡酒,完全就是你到辽东后随手买的劣酒嘛!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是五文钱一坛的劣酒,可咱哥俩愣是喝出了玉露琼浆的感觉。二十文,花的不亏!”
李甫貌似是想到了当初的光景,掂起一坛子老酒来封轻饮了一口。劣酒,烈酒!李甫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咂咂嘴再次放下酒坛子。
“当年你带了四坛,咱俩一人喝了一坛,如今还剩两坛子都给带过来了。你也别问我为何会留下这两坛子酒留了几十年,你问了我也不说。嘿,急死你这个性烈如火的老头子。”
李甫像小孩子一样没心没肺的笑了笑,再次灌了口酒。
“当日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等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却已经是在洛阳南门下...我没赶上你世袭镇国公爵位的大礼,你也没去参加我封王大典。自辽东把酒言欢后,再见已是黄昏独自愁,你死我活。”
“我李甫孤家寡人了一辈子,当年在长安的时候,被二弟,也就是你誓死也要守护的先帝毒死我那可怜的妻子,也毒死了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儿。当时我万念俱灰,提刀从长安行健街一路杀到坤德殿,状若疯狂。父皇大怒,不仅剥削了我太子的身份,甚至要当众处死,是你杨正平,以杨家嫡长子的身份向父皇担保,从而救了我一命。至此,只为黎民苍生而活的你欠了李氏天子一个怎么也还不完的人情。甚至有时候我就在想,你后来之所以那般维护父皇,是不是因为当日为救我所致?我保住了一命,但也被发配辽东直面草原辽国狼骑。就在我以为将要身死辽国马蹄之下的时候,又是你杨正平,独领五万军至辽东抗击十万蛮夷。”
李甫突然停下了话语,打开了另一坛酒,缓缓洒落在坟前些许。
封邪也一直在听着,可越听心里越是惊涛骇浪,陛下和杨正平还有这种渊源?
李甫又莫名其妙的笑了笑,“毫不客气的说,如果没有你杨正平,就没有后来的琅琊王,没有如今的齐国皇帝!再见你时,已是刀兵相向。我当时多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共创一个全新的大唐,事成之后,我坐镇长安以望北,你守洛阳以镇南,甚至我封你为异性王都毫不为过。可你偏偏要一根筋到底,愚忠的维护二弟血脉。到头换来了什么?心灰意冷,退隐山林!”
李甫再次饮了一口酒,也给杨正平洒了一些。
“如今呢,当初于我失之交臂的太子蟒袍也已经换成了九龙皇袍,更是占据中原十余载。试问,天下五王六国,有谁能与朕比肩?”
李甫终于不再自称“我”,而是称“朕”。
李甫站起身来,一口气把自己那壶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把另一壶也洒落干净。
李甫随手把酒壶丢在一旁,双手插袖,想一个老农般唠叨,“这次来看看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想告诉你个小事儿,朕决定了,不再去管北境燕王生死,也不会再发兵驰援他抗击北辽。这十年来,一直替你防御中原北大门,也足够弥补朕对你的愧疚了。接下来...朕将出倾国之兵,一口气彻底打掉你誓死也要守护的大唐正统。然后灭了岭南西蜀,再北上吃了燕王领地,天下重归于唐!到时候,我还会来给你倒一壶酒,你就在地下拭目以待吧。”
出倾国百万雄兵直击淮南江南两道,这还是小事?
一直安静听其所言的封邪不觉的脊背发冷,先打民生富饶的江南,再收岭南,然后打西蜀,这种难比登天的事情竟然在陛下口中只是小事?
李甫抬头望着青冥长空,微嘲道:“我那不成器的侄儿竟然才给你谥号武庄?以朕看来,你杨正平当谥号武桓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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