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大学士郑老夫子的住处并不在庙福巷中,就在翰林院之后那片富丽堂皇的建筑群之中。
一老一少两人都没有驾车策马的习惯,并肩从皇宫走到翰林院。
朱门上挂着一副先帝御赐牌匾“学究天人”,门前两个威武的石狮镇于朝宅。郑家不仅仅如今是江南道数一数二的文坛巨儒,在前朝更是!当年先帝游江南之时,尚且年轻的郑夫秀便做那领路人,之后先帝归朝,临走前亲挥御笔,提下了这么一块光耀门楣的大匾,一时间不知道羡煞多少人。
居于皇宫深处,自然清净宁幽,但也规矩甚多。
深宫大院中,只有四五个仆役忙上忙下的,进了院子,一个姿色平庸的宫装侍女踩着碎步快步上前,轻巧的接过郑夫秀那身官袍,随后又给他披上一件御寒的大裘。
郑夫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率先踏入大堂。
两人刚刚坐下,便有一男子入内,男子一袭儒袍,气质淡雅,留着两撇胡须,看起来有三十多岁的样子,面容和郑夫秀倒有七分相似。
见来人,郑夫秀眉头一挑,笑道:“士元,还不给东方大人请安?”
郑士元惊了一下,堂内就他和父亲还有这个少年三人,那父亲所言的东方大人便只能是少年了...可这,也太年轻了吧?
心中虽有疑惑,郑士元还是行礼道:“郑士元,见过东方大人。”
东方玄机虚抬右手,“不必多礼。”
“士元啊,前些日子家中送来的雪雾松茗可还有?”
“回父亲大人,尚余数斤。”
“如此便好,快快给东方大人斟上,放于听涛阁便好。”
犹豫了一下,郑士元抱拳道:“遵命。”
东方玄机疑惑道:“听涛阁?为何不就在大堂内?”
“哈哈,小友有所不知啊,老夫入朝为官时,陛下特意赏了这处宅子,虽处于宫禁之中,但并无特别之处,想必小友一路走来已经发现,这院子和寻常富贵人家并无两样。院子普通寻常,可园后却又一阁,便是听涛阁,此阁高七丈,于其上便可俯视皇宫,天气晴朗之时更是有海风扑面,甚至隐约能闻惊涛拍岸之声,因此也有此名,着实一大奇景啊。于其上观景饮茶,岂不快哉?”
东方玄机有些好奇道:“高阁听风雨,清茗洗凡尘。世人皆言上有天阁,下有苏杭,殊不知那些为人熟知的盛景尚且不如那些大隐隐于朝的细致景观。”
郑老夫子点头道:“小友一语中的,此言正解啊!”
“事不宜迟,咱们移步听涛阁?”
听涛阁下,东方玄机举头观望一眼,再次感慨道:“好一个听涛阁!”
郑夫秀笑眯眯的点头,试探道:“小友可否推门而入?”
闻言,东方玄机眼眸眯了一下,“客随主便,如此逾矩不太好吧?”
郑夫秀笑道:“无妨无妨,小友乃胸怀天下的大才,岂会被一门所阻?”
东方玄机犹豫了一下,一把推开阁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长一尺,宽三尺的水墨丹青,上绘一山傲月,手工精细,一看便是名家之做。
开门见山!
东方玄机总算明白郑夫秀执意让自己开门的原因了。
“这是?”
郑夫秀打了个哈哈,“这副画乃老夫年轻时所作,这座山便是老夫家长那山,画的也是家长景观。奉旨入朝后,每每思念故土时便看这幅画一眼,心中那份愧疚就淡了些啊。”
郑夫秀提到“愧疚”一词。
东方玄机故作敬佩道:“人言郑大人道德文章冠绝天下,殊不知这丹青手法也是独秀人间。”
对少年此言不置可否,老夫子毫不在意的一笑置之,“那我们登楼?”
东方玄机再次瞄了眼这副画,淡淡的嗯了一声。
阁楼之上果然如郑夫秀所言,天高云淡,巍峨皇城一览无余,放眼望去甚至能看到原处临安城内行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郑士元已经煮好了茶,茶香袅袅。
郑夫秀伸手示意东方玄机落座,而其子依旧静立于一旁。
“这茶啊,也算老夫家长一带的特产了。雪雾松茗,之所以取此名,也是因为茶的特点,你看这茶水,煮开以后水雾聚于杯口凝而不散,其状似雪似雾。又因为这茶并非产于郊野茶田,而是产于崇山峻岭之上,挺拔青松之下,因此也叫松茶。君子如松,其态刚正,雪雾松茗也被那一带名流士子所喜爱。”
介绍了此茶名历,东方玄机盯着茶杯口看了看,果然如老夫子所言一般,茶雾凝而不散,仙气缭绕。
郑夫秀抬杯道:“小友可试饮之?”
东方玄机也不矫情,抬起茶杯轻饮一口。
茶水入口,东方玄机便皱起了眉头,被郑夫秀如此推崇的名茶竟然毫无滋味?
见东方玄机这副表情,郑夫秀哈哈道:“小友是否觉得此茶于白水无异?”
“嗯,只有淡淡的松香,并无其他滋味。”
郑夫秀并未做答,径自喝了一口,笑眯眯的看着东方玄机神色反映。
随着时间推进,东方玄机面色缓缓的变为震惊,又变为陶醉。
“好茶啊!初入口时不明其味,但余香已留入口中!随着回味,茶香也越来越浓,清冽不失浓郁,让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啊。”
郑夫秀点头,没由来的笑道:“这茶便入小友一般啊,初入临安时其貌不惊,身怀大才却甘愿居于人后。一朝出世,便连番震惊天下!和孔昭对坐饮茶,绣口一吐,长江之水自天来,抬杯一饮,飞火流萤燃世间!”
“不知小友当日于孔昭所饮之茶为何?”
东方玄机本打算再饮一口,听完郑夫秀所言之后,缓缓放下茶杯,“月山竹叶青罢了,先苦后甘。”
郑夫秀点头,“原来老夫也有和孔昭不谋而合的时候啊,甚幸甚幸。”
东方玄机自然明白他指的是茶,心里冷笑一声,“郑大人这么快便要和在下开门见山了?也对...门是我开的,山是你的。”
郑夫秀轻叹一声,起身隆重作揖道:“以如此方式请小友来此,还请见谅。”
一旁的郑士元见父亲这般态度,心里吓了一大跳,作揖本是大礼!仅次于跪拜,礼节之高还在抱拳躬身之上。以父亲如今的官位,除却陛下以外谁还敢受此礼?就算是三省主官也也不行!
东方玄机平静受了这一礼,端杯轻饮一口。
“郑大人是如何得知荆州之战皆为我一手谋划的?”
郑夫秀再次落座,沉吟道:“实不相瞒,自从科举之后,老夫便注意到你了。当日你到囚龙关之时,虽然没有太大的排场,但你在吴冲重伤之际调集潭州何世族首领于帅帐议兵之时便暴露了身份。不巧,潭州一些官员正是老夫的门生。而后你与孔昭相席论道,老夫也知晓一些,之后没多久,齐国便被你俩一把火一把水歼灭数十万甲士。”
东方玄机无奈道:“虽然我也知晓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道理,可竟然这么直白的暴露在世人眼前...我之过啊!”
郑夫秀摇头笑道:“差矣,荆州之战虽说都是徐瑾辰的功劳,但有几人敢捅破这层纸?而有能力知晓此时的无非寥寥数人而已...”
“如果徐仁寿点出来,那这天大的功劳还能算在徐瑾辰头上么?王大人也同样如此,已经有了徐瑾辰左良玉这两个‘绊脚石’,哪里还敢再添你一个东方玄机?至于洛大人嘛...自是不用多说。”
东方玄机点头,“此言有理,倒是我多想了。”
一杯茶尽,郑夫秀忽然站务东方玄机身前,双膝跪地道:“请东方大人救我全族一命!”
见此状,郑士元猛的张大了嘴巴,欲言又止。
东方玄机也是心里一惊,连忙扶起泫然欲泣的老夫子,“郑大人又言但说无妨,后生万万担不起如此大礼!”
郑夫秀轻出口气,再次起身。
东方玄机望向远处,心态竟有些怅然,是什么压力能让当朝一品大官不顾尊老礼数,向一个少年下跪并言有求于他?
郑夫秀顺着东方玄机的目光望去,轻声道:“去年我奉旨入朝。陛下便有言在先,给我高官厚禄,封柱国,更是死后谥文正,但条件便是在合适的时候我全家满门皆灭。后来陛下改了心意,我全家可活,但我必死!”
“我已经一大半年纪了,也早就活够了,死归死矣。但我放心不下啊!为人和为君是两码事,我担心...”
“而东方小友你又是洛大人和陛下共同选择的未来首辅,也必然会接过洛大人衣钵。而洛大人真正传承之物并不是洛派数十官员,而是他和陛下一同描绘的江山如画!也就是洛大人手中墨笔。”
“我也正因此而死,以后的天下必将是士子当道,尤其以寒门学子为之。要想抬起寒门学子,势必会动摇到世族豪阀的利益。而我之死,也是为天下开一个先河,试问,当朝翰林大学士都被朝廷处死,还有谁能躲的过去?”
“以我之死,而安天下社稷!老夫死得其所!但我郑氏一族满门族人又该如何?削弱豪阀根基,单凭一个翰林院大学士怎么会够?即是豪阀,那我郑氏一族算不算?”
“虽说陛下答应我只死我一人,但真的只会死我一个姓郑的么?”
东方玄机面容苦涩,“为何给我说这些?”
“因为只有你!才能保我一族!”
东方玄机收回远眺的目光,“茶也喝了,话也说了,后生就此告辞。”
郑夫秀怔了怔,叹息道:“好吧。我送送你。”
到了楼下,东方玄机再次盯着那副水墨丹青,神游万里。
随后,东方玄机轻笑一声,“郑大人,这幅画可否送给在下?”
郑夫秀微皱眉头,有些看不懂这个后生,“当然可以。”
接过画卷,东方玄机沉吟道:“今日老夫子赠一山于我,他日我自当还一山于郑氏一族!”
闻言。郑夫秀呆了呆,眼中大喜,躬身道:“多谢东方小友!”
说罢,东方玄机大步迈出阁楼。
待东方玄机走后,郑士元疑惑道:“父亲,他答应了么?”
“本来拒绝了,不知为何又改变了心意。”
“因为这副画?”
“你认为我年轻之时随手而作的画有这个价钱?值咱们一族性命?”
“那为何...”
“这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出了院落,东方玄机目光迷离。“原来,我大唐也是有愿意为社稷而死之人。孔昭,你曾言世间唯你一人敢为天下先,如今倒是有了另一个人...”
真正令东方玄机改变主意的还真是那幅画,画中只有一座高山,为山下子民遮风挡雨。此情此景不正像孔昭之于西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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