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的上午,郑毅穿着一身帆布工装,脚踏翻毛皮鞋,屹立在珠江北岸的太古公司黄埔船坞最高处,在阵阵刺耳的金属噪音和频频闪烁电焊弧光的背景中,遥望一江之隔的黄埔军校,备受折磨之下忍不住大声骂道:“尼玛,人倒霉喝水都要塞牙啊!”
郑毅发泄完毕摇摇头,转身走下水泥阶梯,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黄埔军校始终进不去,反而是最难进入的英帝国主义独资企业见个面就轻松进来了,如此诡异的事情竟然让自己碰上,除了感慨苍天弄人之外只能骂娘了。
“郑,从今天起,四号船坞那艘‘三水号’更换锅炉的工作由你负责,工人由你自行挑选,但不得超过八人,五天之内必须完成。”
身高体胖至少两百五十斤体重的船厂经理马克.列文站在加工车间边沿的阴凉处大声叫喊。
郑毅望了一眼东面船坞里那艘陈旧的内河蒸汽船,大步越过几名工人正在打扫的放料场,走到一米九高的马克.列文面前:
“亲爱的马克,按照规定我需要两周时间逐步熟悉船厂的人员结构、管理方式、机械加工车间、铸造车间、仓储库房和所有四个大小船坞,可今天才是我进入船厂的第六天,没有资格立刻担负领导一个工作小组的重任,虽然更换两台老掉牙的小型蒸汽锅炉再完成一次常规保养没有丝毫的技术难度。”
鼻子通红的马克心中一软,指了指最西侧的一号船坞,低声说道:“如果昨天上午你拒绝邀请,不参加威利主持的技术会议,就不会让骄傲的威利不得不更改大修方案,天天在沙面租界豪华办公室里喝咖啡的怀特先生就不会给我打来电话,要求我结束你的适应期,提前进入工作状态。”
郑毅颇为无奈:“威利工程师不高兴了?”
“不不!你别看他表面上难以接受,其实他很欣赏你,昨晚和我喝酒的时候,他感慨不已,怎么也想不通贫穷落后的中国竟然有你这样的怪物。”马克耸了耸肩,像个大狗熊一样笨拙。
郑毅只好接受下来:“好吧,有八名中国工人就够了,另外我想知道,为什么员工名册上面有三百二十五人,如今看起来却两百人不到?”
马克苦笑道:“从去年开始,远东地区的造船业和修船业竞争日益激烈,令人厌恶的美国牛仔和目光短浅的日本矮子成倍加大远东地区的工商业投入,大肆并购造船厂,该死的德国人****完伤口又回来了,要不是整个广东、福建是我们的传统势力范围,我们的处境会更加糟糕。”
“尽管如此,我们太古公司旗下的上海船厂在美国佬的恶意竞争下,不得不卖给上海财阀,以便集中资金更新设备和技术,扩大香港和星加坡两大船厂的规模,广州船厂的资深工程师和近半技术工人因此调往香港。”
郑毅听完后只能暗自叹息,点点头不再就此话题继续深入,本来他就没打算长期待下去,年底之前若是再无希望进入黄埔军校,他将毫不犹豫离开广州。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转眼间炎热的盛夏季节匆匆而至,不知不觉郑毅在太古公司的黄埔船厂已经待满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时间里,郑毅渊博的知识和高超的技术能力逐步展现,随和的性格和严谨求实的敬业精神获得全厂中外员工的由衷赞扬,三个月里,他率领的二十五人小组圆满完成了四艘小型蒸汽货船的大修,两艘八百吨级散装货轮的动力改造,还以首席技师身份协助技术主管威利斯,弯成了四千五百吨级挪威货轮的柴油机技术改造,他的月薪也由刚开始的每月六十大洋,猛升至如今的一百五十大洋。
事业的成功并没有给郑毅带来多少快乐,每天他都习惯性地遥望大江南岸那座军校,无论是大雨磅礴还是浓雾弥漫从不间断,每天都关心那所军校发生的事情和整个革命阵营处境。
虽然黄埔二期首批学员入学考试近在咫尺,第二批学员报名工作正在进行,但郑毅明白不会有自己的机会,他已经知道自己五月一日那天吼出的怨言造成了不少负面影响,得罪了许多人,很可能因此而断绝自己的黄埔之路。
在这样的情况下,郑毅只能耐心等待事情淡去,才能再次提出申请,只要能参加第三或第四期的入学考试,就能达到既定目的。
漫长的等待非常折磨人,每当烦闷难耐的时候,郑毅都会加入十几名鬼佬技师、警卫和管理人员组建的足球队,收工后到厂区后方的简陋球场上放肆撒野,赌几个小钱出身大汗,为此时常被恼羞成怒的队友踢得腿脚青肿,他仍然乐此不疲。
除了周末去找阿德喝酒聊天之外,每个晚上郑毅都待在宽敞简朴的船厂宿舍里,不是站桩练拳,就是通宵研读军事书籍,至今已写下数十万字的心得体会,通读马克赠送的《法国陆军炮兵操典》、英军最新改版的《射击训练教程》和《军事测量学》,每天日子过得无比的充实,不知不觉间白皙的皮肤变成了健康的麦色,身体日益强壮,原来的两套青年装再也穿不进,不得不利用休息日进城买了几套衣服。
进入八月,郑毅详细了解当今世界最先进柴油动力技术并获得怀特先生的支持后,悄悄开始了野心勃勃的两项“专利发明”计划:
第一项:在瑞士工程师布奇机械增压器基础上,改进涡轮曲面和排气系统,提出新的计算方法,设计出全新的革命性机械增压器,使二冲程船用柴油机的功率提高百分之四十,油耗下降百分之十五。
第二项:发明潜艇通气管技术,具体设计是由液压动作筒把活动进气筒升出水面,空气进入进气筒内沿进气管路通向机舱,供给柴油机正常工作,废气沿排气管路经排入水中。活动进气筒上部装有浮阀,当涌浪使海水进入进气筒时,浮阀自动关闭,阻止海水经进气筒进入舱内,在导向筒上装有制动器,以防止通气管升起后自动下降。
这一设计大大增强了潜艇的隐蔽性和潜航能力,具有非常重大的军事意义。
就在郑毅全副精力投入“发明创造”的时候,广州时局开始动荡起来,中山先生领导的国民政府与英国势力支持的广州商团矛盾日益尖锐,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八月五日,公司经理怀特忽然带领十余名侍卫乘船到来,召集包括郑毅在内的全体管理人员会议,详细介绍广东商团面临的严峻形势,以及随时有可能触发的暴力冲突,严肃告诫所有管理人员近日内不要离开租界或者工厂,命令船厂警卫队将他带来的五十支恩菲尔德步枪和两万发子弹分发给年轻忠诚的工人。
最后,怀特送给郑毅一支连同枪套的勃朗宁1910式手枪和两盒子弹,告诉郑毅遇到危险可立即开枪,一切后果由太古公司承担。
郑毅这才知道,平时和自己一同工作的鬼佬们个个有武器,近半人还不止拥有两支枪械。
第三天中午,从不靠近太古船厂的黄埔军校专用交通船在一艘小货轮拖拽下抵近太古船厂码头,厂卫看到船上有荷枪实弹的军人立即举枪告诫,禁止对方靠近自己的码头,吓得船上几名军官大声分辩反复解释。
可不管他们如何哀求,充满戒备的厂卫就是不为所动。
喊叫声惊动了正在铸造车间监制配件的郑毅,他很快来到江边的码头,示意越聚越多的持枪工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走到厂卫队长费尔特身边低声询问原因,搞清楚之后便以交流方便为由,请费尔特交给自己处理。
得到费尔特首肯后,郑毅走到码头边沿,和气地用国语问道:“诸位长官是要修船吗?”
船上的军官和士兵们顿时松了口气,为首的中年军官几步走到插着青天白日红边旗的船头大声回答:
“是的、是的,本人俞飞鹏,黄埔军校军需部副主任,我所在这艘新买的交通船发动机轴承断裂无法开动,这两天走遍沿江大小船厂,没有一家会修这种复杂的新式柴油机,大家都说,整个广州只有贵船厂拥有修理和制造新式柴油轮船的技术,没办法我们只能赶过来,请贵方多多帮助为盼。”
郑毅一眼看出这艘不到三百吨级的交通船是改装之后重新油漆的二手货,外表看起来很光鲜,其实就是一艘陈旧的老式内河运输船,虽然自己能够修理,但在目前敌对的情势下,郑毅不敢冒着得罪厂方大多数管理人员的麻烦接下来,又不忍拒绝俞飞鹏长官,毕竟广州革命政府和广州商团随时有可能打起来,一旦开战,这艘船就非常重要了。
经过数月观察,郑毅非常清楚黄埔军校只有三艘小型柴油船,三艘船中唯独这艘能装几百人,其他两艘都是往来于黄埔港和天字码头的小船,长度不超过十五米,最多能搭载三十人。
船上的官兵看到好说话的郑毅久久沉默,不由得着急了,郑毅考虑良久,硬着头皮回到费尔特身边低声解释,随后不管费尔特态度如何,再次走到码头边沿:“把缆绳抛过来,我上去检查一下再说。”
俞飞鹏大喜过望,连忙命令侍卫扔过缆绳。
郑毅单手接住用力一拉,不等船靠近飞身而上,大步走到船尾的驾驶舱后方,钻进早已打开的舱盖细细检查。
十分钟后,郑毅向来到身后的俞飞鹏问道:“俞长官,这船是艘翻新的旧船啊!船龄至少二十年,这台瑞士苏尔寿公司制造的柴油发动机也是世界大战前的产品,变速箱根本就不匹配,只要速度过快超过负荷,很容易导致主轴断裂,哪怕修好也用不了多久,只有更换主机和变速箱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俞飞鹏心里有苦难言,他不懂船舶更不明其技术,但他知道这是一艘翻新船,可花掉二十五万港币购入这艘船的是负责财政的宋子文啊!
郑毅摇摇头钻出舱门,俞飞鹏连忙一把拉住他:“您贵姓?”
“免贵姓郑,俞长官有话尽管吩咐。”郑毅客气地回答。
俞飞鹏连忙提出请求:“小郑啊,你看看能不能帮我们这个忙,先不管以后怎么样,能尽快修好对付着开就谢天谢地了,这可是军校唯一一艘可以运兵的船,非常重要啊!”
郑毅歉意地解释道:“我绝对愿意帮这个忙,不管怎么说,我一直站在革命的立场上,可是我无法做主啊!”
“如今国民政府与商团和英国人的关系空前紧张,太古船厂绝不会帮军校修理这艘船,唉!抱歉了,俞长官,建议你联系香港那边的造船厂吧,据我所知,香港有两个船厂技术不在我们太古船厂之下。”
郑毅说完转身就走,很快跳上码头吩咐大家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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