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大旗已经被横飞的劲矢扯得稀烂。
李宏口干舌燥,每吞一口唾沫,都能尝到苦涩的血腥味,眼前全是红黑两色。
黑的是鏖战双方交织在一起的身影,右校冲骑的士兵和这一支泗州军的突袭部队已经彻底混在一起,再分不出彼此。他们都大声呼喊着,将手中兵器狠狠朝敌人身上砸去,兵器折断了,就摘下头盔不要命的打下去。甚至索性用拳头,用牙齿,大家抱在一起从山坡朝下滚去。
红的是热腾腾的人血。好多的血,就那么朝下流淌。疏松的土地已经彻底被血液沁透,人脚一踩上去吧嗒着响,深没足踝。不片刻,山坡就被踩成烂菜地,一步三滑。
是的,敌人的兵力是处于劣势,可他们身上却带着一股狠劲。就好象一圈弹簧,一用力轻易就被压缩了。可是,只要你稍微松上一口气,他们就会瞬间反弹,然后狠狠咬你一口。
恍惚中,李宏又想起自己当年在东京留守司和女真人作战时的情形。曾经有一次,他指挥两千人马将大约一百鞑子围在一个村庄里,打了一天,竟死活啃不下来。到天黑的时候,却被女真人一口气突了出去。那一战,自己付出了两百多条人命的代价,部队的士气几近崩溃。打到最后,无论自己如何下令,手下也不肯再冲。
如今的情形和那次是如此的相似,虽然自己手下的兵力是这队泗州军的数倍,又占了地利。可是,敌人还是无惧性命,无休无止地涌来。
他们举着盾牌高举着红旗不顾性命扑来,简直让人绝望。
到处都是人,整个山坡已经被人体覆盖,正微微蠕动,仿佛已经活过来了。
自己手下的士卒已经惧了,脚步也开始迟疑,有的人甚至已经转过头来寻找逃命的路线。
金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泗州军也不足万人,他们和女真人比也就体形和力量上差一些。但那悍不畏死的精神和冲天杀气,却并不逊色多少。
或许,再过得几年,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军队能够硬杠王道思的正面冲击了。
一刹那间,李宏竟起了将部队撤下去喘上一口气的念头。
反正张用大哥的兵多,右校冲骑已经没有力气了,下面这股敌人也好不了多少。换上另外一支生力军上来,没准还能将他们打回去。
可是,旋即,李宏就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如此地荒唐可笑。
在另外一边的主战场上,泗州军的主力步军已经连破数阵,已经快要将张用的长虹之阵压扁了。若不是靠着人多,长虹阵已经被人家彻底打崩。
现在,双方都处于僵持阶段,就看谁能坚持。坚持住了,就能获取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最要命的是,王道思的骑兵还没有出动。他们大概是等着我这里的右校崩溃,被打出一条通道然后迂回到张用的中军吧!
我若是一退,在攻防转换的这个关头,狡猾的王慎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的骑兵只要一冲起来,谁能抵挡?
况且,张用是真正的信任我李宏。
我丢了所有的部队之后,张大哥不但不落井下石,反委我以重任。先是让我带着前军在大阵顶端抵挡泗州军的正面进攻。见右校危急,又让我过来维持。
他是真的拿我当亲兄弟看啊!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罢,今日老子就用这条命报答他的恩义吧!
“反击,所有人都投入反击,把泗州人赶下去!”
他正要命督战队再杀几个人立威。
突然,却看到前面一阵喊,所有的士卒都不要命地丢掉手中的兵器逃回来。
人实在太多了,当真是兵败如山倒。督战队不但约束不住,反被溃兵冲得东倒西歪。
“怎么回事……”李宏定睛看去,却见一面红旗高高树起。在红旗下,一个泗州军的高级军官正身先士卒,率领所有的手下不要命地朝上杀来。
他手中的狼牙棒也没有什么章法,就那么提起来夹头夹脑地朝前砸去。每落下,都带起一团血雾。
是他。
正是先前自己一箭没有射死的那个敌将。
李宏喝一声抽出弓,拉圆了,又是一箭射过去。
可是,一条人影扑来,挡在那个敌将的身前,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
接着又是一箭,接着又是一个卫兵替那个敌将受了。
第三箭,依旧如此。
“杀贼,杀贼!”见这三个卫兵死得如此之惨,泗州军士兵同时悲愤地大叫,响亮的呐喊声回荡在原野。
李宏的手颤抖起来,就在射出这三箭的关头,那个敌将的脚已经踏到了山坡的最高处。
狼牙棒一扫,就将一个张用军的士卒连人带甲打扁。
但同时,他腰上也中了两刀,鲜血随着他的步伐撒得到处都是。
可他还是奋力地挥舞着手重兵器,口中继续大喊:“泗州军,泗州军――”
“天下第一!”
……
什么时候见过这样不顾生死的敌人。
一道寒流从心底生起,让李宏浑身上下爆出鸡皮疙瘩。
“真是一个勇士啊,要输了!”
“可是,就算是要输,也不能退了。不然,我李宏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盟主大哥?”
“来吧,我给你个痛快。或者,你给老子一个痛快!”
当即,李宏就纠集起大约一百多个督战队的敢死士,大概结成一个方阵,兜头就朝吴宪法迎去。
……
黄桦弓、长梢弓、短梢弓、神臂弓,耳边全是弓弦的嗡嗡声。
箭如雨下,不分敌我。
两边最前排的士兵瞬间倒地,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没有人那么多看他们一眼,都踩着同伴的身体朝前涌去。
神臂弩射手击发之后同时将强弩一扔,抽刀向前。弓手还在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将撒袋中的箭朝前射去。
双方的距离不过二三十步,有的地方彼此还搅在一起再分不清楚。不过,这个时候双方的射手也懒得去分了。大家身上都穿着各色铠甲,这些铠甲都是靖康之前的大宋官军的制式装备,经过这么多年的血战,早已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修补。但是,依旧厚实坚固。
在远程攻击中,箭雨落下,也造不成多大伤害。不过,就因为实在太近了,一旦中箭,还是瞬间失去了力气。
双方前排的士兵都如同雷击般倒下一片,接着又是另外一片。
就这样,双方的士卒咬牙忍受着,缓慢靠近。
“轰!”两军最后的力量终于撞在了一起,长枪大棍同时落下。
李宏大吼一声,连枷抽到一个敌人的脸上,传来清脆的声响,那是敌人颅骨破碎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抽出去多少记,长满厚茧的手心也磨得火辣辣地疼。也许已经生出燎泡了,但现在谁还管这些?
突然,一个敌人伸出手来,抓住连枷,就地一滚,竟将他手中的兵器夺了去。当然,在这种纷乱到极处的战场上,一旦倒地,就在也没有机会站起来了。
凶残,这已经不是人了!
李宏大怒,抢过一把长柄大刀,用尽全身力气劈下去。连人带肩将一个冲上来的泗州军士兵斜斜地砍做两截。热血如泉,冲天而起,淋得下面的人铁甲上满是红色的血珠子滚动。又有一个泗州军士兵一枪刺出来,但在李宏身后,一个敢死士呼一声将链子锤甩过去,打在他的面上。
泗州军长枪手顿时晕厥过去。
李宏面上全是敌人的血,有的已经干成黑点,有的还在不住流下,在面庞上画出道道红线。这使他看起来分外狰狞:“我是李宏,东京留守司统制官李宏,宗爷爷一手调教出的好汉。只要李某有一口气在,没有人能够打进俺的军阵。除非,踏着爷爷的尸体。”
虽然已经是流寇,虽然对面的是大宋的官兵。李宏还是为自己曾经是宗泽,汝霖公麾下的勇士而骄傲。
那是自己一辈子最爽利的时候。
说完这一句话,他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出去,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对面带军的大将是谁,可敢与我面对面较量?”
那边,吴宪法也跟着大吼,用肩膀将护住自己的卫兵撞到一边:“让开,让开,李宏是爷爷的,谁也不许抢!直娘贼,视我泗州军无人矣!李宏,泗州胜捷军统制吴宪法与你一战。今日,你我不死不休!”
……
在后面,泗州军中军大旗下,所有人都抬起头朝远方看去。
整个战场上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奔流的热血。
冷兵器战争的阔大宏伟,男人昂扬的血性铺天盖地磅礴而来,逼得人无法呼吸。
李横还是一脸的苍白,他虽然有带兵经历,可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会战。
这样的战场,已经是国战规模。眼前的敌我两军,一方是前东京留守司的精锐,一方是最近一年最剽勇善战的泗州军。说到底,他们都是或者曾经是我大宋的主力军团。
我大宋的军队还是能打的,可是……自宣和以来,在历次对外战争中,为什么会输得那么惨?
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