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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峤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将那直刺到眉心之前寸许才停下的雪亮刀尖推得稍许偏一点,随即扬声道:“我乃并州长史温峤。禄官大人,可否听我一言?”
过了半晌,禄官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嗓音传来:“拓跋鲜卑的事务,无须晋人‘插’手,还请温长史自重。”
“不然!不然!”温峤连连摇头,筹划着该怎么组织言语。
他所在的位置与禄官正隔了篝火,向禄官所站的位置打量,可熊熊篝火之侧炽热的空气扭曲翻滚,阻断了他的视线。而大量柴禾在烈焰炙烧下发出哔哔驳驳的暴裂声,似乎也使他听不清对面有谁在说话。温峤有心向前几步,绕过那座数丈高的篝火直面禄官,但身前数十名武士虎视眈眈,并没有让路的意思。
这些人都是禄官蓄养多年的心腹,或者不如猗卢部下那些厮杀汉子凶猛,但也都是‘精’干强悍的战士。双方对峙了片刻,几名武士彼此互打了眼‘色’,突然从侧面奔过去,想要绕过温峤,直接斩杀猗卢。
可温峤的反应极其快捷,而且完全不顾那些指着他周身要害的刀剑。他一个箭步冲刺,竟然再度用身体挡在猗卢等人之前,迫得这个方向的武士们暂且收刀止步。
转眼间,这样的情形接连出现了两回。禄官的数十名部下将猗卢等人团团包围,但是却格于温峤的行动,无法肆意砍杀。如果这温峤是一名勇武过人的战士倒也罢了,问题是,随便哪一个英武的鲜卑勇士都可以像捏死臭虫一样,捏死眼前这个文弱的晋人。仅仅由于未得到禄官大人的准许,他们就不能够舒心畅意地挥出手中长刀!这简直可笑又可恨,使得许多武士都怒火中烧了。
相比而言,温峤更是狼狈。他数次拦截鲜卑武士,几乎是硬生生从如林的刀剑之中闯出条路来。虽然鲜卑人不敢当真动手,但他的右臂、左‘腿’等处都被长刀划过,五六道伤口鲜血淋漓。
对温峤这样的文人来说,这样的伤势实在已经十分痛楚。这样的危险,更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的面‘色’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也顾不得讲求捭阖的言辞技巧,再度迫退几名鲜卑武士之后,他提气大声高呼:“朝廷无意‘插’手拓跋鲜卑内部事务,只求留得猗卢大人的‘性’命而已!禄官大人,请你令部下们停手罢斗!”
留下猗卢的‘性’命?在隔着篝火的祭台另一侧,禄官不禁冷笑起来。但他立刻控制住了自己恼怒的情绪,神‘色’如常地慢慢踱步,一边走动,一边反复衡量着当前的局势。
温峤会在这时候突然‘插’手,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但他毕竟只是个文弱书生,禄官有数十种办法可以将他制住,径取猗卢的首级。关键在于温峤的行动如此莽撞而‘激’烈,是否可以说明,朝廷对猗卢的支持也比自己想象的更强些?
而自从拓跋猗迤死后,禄官依靠拉拢、收买、胁迫、威吓等手段,不断扩张拓跋鲜卑东部的势力。短短数年间,他先是迫得曾经强盛的中部分崩离析,只能靠着一个装神‘弄’鬼的‘女’巫惟氏勉强支撑局面;又将拓跋鲜卑西部‘逼’得‘鸡’飞狗走,以至于西部大人猗卢必须藏身在独孤折的部属中才能潜往晋阳求助于朝廷。
猗卢的实力和手段远不及禄官,之所以能与禄官争竞至今,靠的便是那次在晋阳与刘越石结盟,随后南下攻打匈奴,因而获得了朝廷支持。这名受并州刺史派遣来祭天大典上观礼的长史温峤,便是来替猗卢撑腰的。不过,先前禄官并未将之放在眼里,皆因晋人历来孱弱,只有一张嘴皮子功夫压倒群伦;东西二部大人真刀真枪地厮杀夺位之际,哪怕是鲜卑豪酋、贵人,说错半句话就有身首分离的危险,那温峤更不可能出头。
谁也不曾想到,猗卢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温峤倒颇有几分血‘性’,竟然出面拦阻,不顾一切地力保猗卢的‘性’命。
按照禄官的本意,今日必杀猗卢,绝不留下后患。可若是这么办了……怎么处置温峤?怎么向并州的那位刘刺史‘交’代?毕竟这些年来拓跋鲜卑与朝廷的关系算得和睦,并州刺史遣使观礼也属善意,总不见得当真悍然下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位使者给杀了?须知此刻在场的,乃是拓跋鲜卑八姓国人和三十六国、九十九大姓附属部落首领,还有一个幽州刺史部的使者、辽西公嫡子段匹磾。这些人身份尊贵,禄官自问未必能轻易压服,他们那上百张嘴,谁能堵得住。而大晋虽说衰败之像已现,终究仍是坐拥万里江山、亿兆臣民的庞然大物啊。
禄官皱起眉头,如此想来,这个温峤暂时动不得,似乎就连猗卢也暂时动不得么?
以鲜卑人勇猛好战的‘性’格,绝不会因为将来的威胁而纵放眼前的大敌,换了其他任何一个鲜卑人在此,便是一百个温峤也砍了。但禄官却不似普通鲜卑人。身为拓跋力微诸子之中最不受重视的一个,他经历了将近四十年才逐渐攀登到了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的高位,距离鲜卑大单于一步之遥。这数十年积累下来的政治智慧,给予了他超乎他人的耐‘性’和隐忍,教会了他行事谨慎。
禄官仔细思忖,突然停下脚步。
既然温峤力保猗卢,如何处置猗卢就成了个难题。一时间,禄官自问难以做出决断。但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难道自己为了此番祭天大典耗费这么多心机,就是为了杀死猗卢?不不,并非如此,自己险些糊涂了。坐上拓跋鲜卑大单于尊位,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若因为猗卢这小儿辈耽搁了时间,岂不闻晋人有云:夜长梦多?
想到这里,禄官猛地一跺脚,不去理会温峤和猗卢等人,转而以鲜卑语纵声大呼:“诸位酋长,如何处置猗卢,是件不值一提小事,我们可以慢慢再议。此番争斗是我禄官赢了,这却确定无疑!”
鲜卑人生活条件艰苦,饮食又不合理,偏向油腻,因而普遍早衰早亡,普通族人三四十岁就死去的也很常见。唯独传承数十代的大单于一脉普遍长寿,如推演、诘汾、力微等英主,都寿至百余岁。禄官似乎也继承了这一特殊的体质,虽然年过六旬,体力和‘精’神都仍在巅峰。此刻他大声呼喊,中气十足,每词每句都随着山风远远穿开,居然还隐约有回声隆隆应和。
禄官环视四周,‘逼’问道:“你们说,是也不是!”
这没什么值得争辩的。虽说他驱使傩者奇袭的手段大违常理,令得众人惊骇,但赢了就是赢了。于是各部酋长渠帅们俱都颔首,一起称颂:“是!”
禄官旋风般转身,面对始终默默立在石台上的惟氏,一步踏前:“那么……我就是下一任的拓跋鲜卑大单于了!”
他睨视着面‘色’苍白的巫‘女’:“惟氏,还不准备血酒?”
按照历年来的传统,祭天大典的最后一个环节,便是由巫‘女’亲手宰杀白犊、黄驹、白羊各一,取牺牲之血‘混’于烈酒之中,将之赐给众酋长渠帅们所拥戴出的大单于饮用。这个程序中,巫‘女’与天上诸神灵、拓跋鲜卑历代祖先的意志相通,代表神灵祖先赐下拥有神异的血酒于凡人。千百年来,接受赐予者无不诚惶诚恐,唯有今日的禄官如此强势。
白犊、黄驹、白羊早早就被捆绑住放置在石台下方,三头小畜或许感觉到死期将近,突然猛烈挣扎起来。而遭到一众傩者背叛的惟氏,似乎丧魂落魄了,失去了她沟通与天人两界的神奇威严。在禄官炯炯双眼‘逼’视之下,她坚持了没多久,便展开如羽翼般的宽大袍袖,盈盈拜伏下去,口中喃喃地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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