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宾与石勒的谈话一直延续了很久。
而石勒的部下们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他们用难以想象的勇气和速度从东南向西北方向贯穿鬲县。当石勒和张宾从后方赶上时,他们又冒着奔泻的大水试图强渡鬲津、钩盘水、覆釜水、马颊水。
鬲县境内的鬲津等四条河流,就是禹贡所说的“九河”之四。上古时,大河之水自龙门、华阴、孟津一线奔涌向东,注入大陆泽以后,又分为九条河流入海。传说大禹治水,治的便是这九河之水。如今大河虽已改道多年,但鬲津等河流依托大陆泽为源头,依然水量丰沛,豪雨倾泻之下,更是水势湍急骇人。大雨、急水、黑夜,这样的环境下,每一次泅渡都会有人溺水,而石勒每一次都**着上身,亲自站立在及腰的湍流之中呼喝指挥!
吴子曾说,一人投命足惧千夫。在这数以千计的亡命之徒眼前,区区激流又算得了什么。仅仅过了大半夜,他们就已经连续渡过了这四条河流,如同离弦之箭般向着广宗方向前进!
数十年未逢的大雨依然下着,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大雨起自于东海,经过鬲县,一直下到了冀州长乐国南部的军事重镇广宗。
冀州治所在长乐国的信都,但军事重心无疑在于连接河北平原与三魏地区的广宗城。此地地势平衍,土壤概系沙质,四处堆积成丘,故而又有古名曰沙丘。商纣王聚酒池肉林为长夜之饮,即在此地;胡服骑射的英主赵武灵王被困的沙丘行宫,也是此地;履至尊而制**的始皇帝驾崩的沙丘平台,依然是在此地。及至汉末,一度搅动天下的太平道首领张角最后的奋战所在,仍然是在此地。
自从河北群盗奇袭邺城得手之后,冀州刺史丁绍紧急麾军南下救援,其大军主力便始终停驻于广宗。在此,向南足以阻断贼寇对邺都的觊觎,向东又能够依托漳水、白沟等河道和清河、贝丘等城池,组成严密的防线,压制贼寇向冀州北部扩张势力的企图。
冀州本地的州郡兵在诸王内乱时几番遭到征调,损失很大,丁绍率领的兵马大部分是临时招募来的,无论装备和训练水平都属有限。但他们以广宗为基地稳扎稳打,前后与贼寇们几番交战,倒也真没有吃过什么亏。
但这样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自从丁绍病重垂危的消息传来之后,广宗大营里的每一名将士,都陷入了深深的忧虑。
广宗县城毁于汉末动荡,曹魏时重建的城池狭小,难以容纳大军。因此冀州军的主力屯驻在城外五里的鲧堤上。鲧堤是一条绵延百里的沙土岗,传说是大禹之父鲧筑坝拦水的遗迹。土岗顶部宽约数十丈,冀州军的军寨就沿着土岗东西延伸。寨子里的士卒们向南北两面看去,都是滔滔积水,唯独土岗还显得干燥。
丁绍的大帐位于土岗的最高处。自从丁绍罹患重疾以后,他就很少接见众将了,厚重的帐幕成日里合拢着,只有神色仓惶的医者和侍从们川流不息地进出。帐幕掀动的时候,才能看到里面沉沉的黑影,偶尔飘散出煎煮各种药物的浓重味道。
李恽怔怔地站在大帐前,流露出踯躅的神色,过了半晌,他叹了口气,沿着步道向中军辕门走去。瓢泼也似地大雨倾泻下来,将他的衣甲淋得湿透。天气将寒,沉重的甲胄浸水之后冰凉冰凉的,令人相当不适。但他的心里,实在比那具甲胄还要冰凉许多。
就在数月前,李恽作为并州乞活的首领,亲自指挥了从河北贼寇手中收复邺城的大战。虽说阵斩汲桑的,是并州客将陆遥,但终究整场大战是靠了乞活军的力量赢下的。当时李恽志得意满,自以为是近年来罕有的、兼有军功与实力的一方强豪,足可以在朝廷之上赢得丰厚的赏赐,从此身居高位,牵动天下风云。
却不曾想,时局的变异诡秘,远远超过他所理解的范围。就在朝廷使者、尚书右仆射和郁到达邺城宣慰驻军的当天夜晚,田甄、田兰兄弟因为向朝廷求去魏郡太守之职不得,竟突然发动暴乱。和郁惊慌失措地逃入李恽营中求救。李恽无奈,只得与薄盛联兵抗拒田氏兄弟。按李恽的想法,乞活诸将都是并州乡里乡亲,有什么难处不能好好商议?可是那天晚上也不知怎地,偏偏就酿成了乞活军六将之间的大火并。一场鏖战之后,田甄死于乱军之中,田兰、任祉、祁济等将不知所踪。刚脱离了河北群盗之手的邺城被战火波及,几乎彻底焚毁。
幸存下来的李恽也没落着半点好处。原本和郁声称将以钜鹿太守之职酬功,这时候却再也不提了,仅仅指定了广宗县境内的一个叫做上白的村落,暂给乞活作屯兵之用。
原本期待着成为主一方军政的大员,最后落得两手空空,李恽、薄盛对此自然十分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领着乞活部众移屯至上白,前后忙碌了两个月,才算勉强安顿下来。
好在冀州刺史丁绍对李恽的军事才能十分看重,时常邀请李恽参预军机,并协同冀州军展开与河北群盗的战争。李恽的性格素来是有些热衷名利的,既如此,便对丁绍加意逢迎,数次流露出托庇于冀州的意思。
可谁能想到,丁绍居然会突发急病,以至于到了生死攸关的程度?此前消耗了那么多精力,还贿赂了丁绍左右侧近那许多财物,竟然……竟然都要白费了么?
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个年轻人一路高喊着:“闪开!闪开!”狂风般从辕门方向奔过来,直冲到李恽面前也不减速避让。
李恽不禁心中微怒。纵使他眼下落魄了,可毕竟还是手掌数万乞活人众的扬武将军,哪里容得那来路不明之辈如此无礼?
于是他稍一凝气,力贯双足,微微沉肱,打算将那毛毛躁躁的小辈抵开。
李恽起身行伍,靠着军功一路攀升为并州军中仅次于几名大将的得力校尉,后来又统领乞活军,被新蔡王司马腾视为臂膀……他确曾在战场上杀敌立功、确是有出众的武勇,非那些文官统军者可比。这一发力,自信便是三五条壮汉也撼动不得。
可是两人稍一接触,李恽就知道自己错了。那年轻人的来势之猛,岂止三五条壮汉可比?就连四牛齐拉的重车也不过如此吧?只觉一股沛然巨力从那年轻人的肩膀处传来,顿时将李恽腾云驾雾般撞飞了出去,一直跌到两丈开外的一道栅栏前,才勉力止住退势。
李恽顿时暴怒,顾不得是在丁绍帐前,张口就要喝骂。这时候又一名年轻人匆匆忙忙地从后赶来,沿途连声招呼道歉:“诸位,莫怪,莫怪。过去的那个乃是叔伦公的侄儿丁文浩……他实在是焦心太过了……”
李恽猛地瞪大了眼睛,抬手揉去了眼睑上的水珠,再看了看,这才诧异地问:“道明?道明,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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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很多熟悉的书突然就木有了。唉,我还是继续写,爱咋地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