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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毛心中其实一直有个疑问,按说给孩子取名,应该是按照长幼顺序来的,可父母只有自己一个独子,却偏偏叫了个四毛。
“那是因为啊,你上边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可惜了的,都不在了,爹娘就剩下了你这个独苗。”
张氏说这句话时候的语气听起来古井无波,但越是如此,四毛越觉得如晴天霹雳一般,震惊得无以复加,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跟他提过这个事,更是连左邻右舍的风闻都不曾有过。这世上最藏不住秘密的往往就是市井百姓,东家长、西家短的,听得人津津有味,传得人乐此不疲。如果说在流民巷中,张家出了这么重大的新闻都能隐藏住,那爹娘该是何等的苦心孤诣去保守这段秘密啊?张氏接下来讲出的故事,让四毛更加觉得天雷滚滚,简直可以说是闻所未闻,惨绝人寰。
原来,张家祖籍不是沔口,而是来自于岭南。在岭南有个叫新会的偏僻县城,四毛的祖父,也就是老张的父亲乃是新会的县令,张家祖上几代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出身。
四毛的祖父姓张名定国,字雅庵,科举出身,只有老张一个独子,所以十分钟爱,管教得也十分严厉。老张自幼读书,也确实很不负父亲的重望,十七岁便中了秀才,娶妻张氏,也就是四毛的母亲,乃是新会的县丞小姐。张氏自嫁入张家后,一连生了四个孩子,男女双全,四毛就是老幺,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生活无忧。那时的老张还沉浸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糟粕思想之中,一心一意要继续求取功名,和父亲一样做官,还要做大官。但这一切在十多年前的一个初春开始发生了巨变。
新会本是群山环抱之中的一个孤城,与州郡山高水远,且道路残破、十分险峻,典型的三山三水三分田,恰逢这一年老天爷不赏饭吃,洪灾与暴雨接连而至,本是麦熟将至,庄稼被天灾祸害得颗粒无收,张定国接连向州府告急求援,请求赈灾减税,没想到的是,唯一的一条驿路也被洪水冲毁,送信的衙役还没出得了大山,春荒已到,百姓们就开始起了骚乱。
起先张定国还不以为意,认为朝廷如果看到新会秋税未纳,又不同音信,一定会派人查探,很容易就会发现新会遭灾,且交通断绝的情况,必然会安排人打通驿路,考察灾情,及时救灾。自己再派出衙门里的各房衙役和官差去疏逡道路、安抚民众,百姓应当不会出大乱子,只等朝廷的救灾粮一到,新会自然太平无事。
没想到的是,大雨连月不干,朝廷那边杳无音信,路又迟迟不通,乱民们先是将临近城关的有粮富户劫掠一空,继而如滚雪球一般,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四处扫荡了个干干净净,而且,到后来再传来的消息就不仅仅是抢粮食那么简单了,还附带着杀人放火、**掳掠。张定国这才开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哪是什么饥民抢粮,分明就是匪寇生乱。于是不得不开城接纳更多躲避匪患的乡民们入城避祸,同时派人打探匪寇的敌情。
情报回来以后,张定国倒吸了一口凉气,果不其然,为首的一伙人根本不是什么饥民,彻头彻尾就是土匪,而且是自己久剿不绝的匪首“黑九”。此人凶残狡诈,和官府苦大仇深,对自己更是恨入骨髓,因为黑九之子就是死在张定国的手中。从前这伙人啸聚山林,以打家劫舍为业,虽然人手不多,但因为来无影去无踪,又占着地利之便,所以很难赶绝他们。遇到了灾年可就不一样了,他们相当于有了源源不绝的兵源补充基地。
自古以来的灾年官府最怕的莫过于出现流民了。流民聚集一是容易生乱,二是容易被人裹挟劫掠和造反。偏巧这两条都被黑九给占了,他不知道从哪里踅摸到一个读过书的狗头军师,撺掇着他还打出了反清复明的旗号,说什么王侯将相本无种,早晚是个死,还不容轰轰烈烈干他娘的。于是新会城出现了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动荡。
黑七裹挟着上万的难民,包围了新会城,此时动乱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改变,不再是闹土匪,而是造反了,张定国除了死守新会,再没有任何退路。大清的律法规定的地方官守土有责,地失则一县的官吏都是死罪,连家族都无法幸免。本是读书人出身的张定国在乱境中彰显出了凶狠的一面。
小小的新会城只有一百余名官差衙役,如果黑七入了城,那就是死路一条,于是张定国断然下令紧闭城门,集中城内所有口粮与能吃的东西采取配给制发放,然后组织全城百姓抢修工事,编丁入伍,失守者三户连坐,开始坚守待援。
那黑七倒也有几分头脑,强攻失利之后,便重新调整了部署,一是派人把守出城的一些要道,防止官兵渗透出去搬救兵,二是将新会城合围。他知道新会城弹丸之地,城中余粮只怕一周都坚持不到,所以打定了耗死张定国的主意,同时不断派人在城外呐喊劝降,说什么出城投降就有吃的。顽抗到底的破城之后就死无全尸。
不到一周,新会城的存粮便被消耗殆尽,张定国先是派出官差挨家挨户收纳可以吃的东西,一直到连树皮、牛皮、牲口料都被吃了个干净之后,悲剧便开始上演了。
这一天,兵丁抓到了一家三口趁夜从城头上放下绳子准备出逃的人,张定国出人意料的下了一个决定,当场处决这三人,然后分尸割肉,让守城的人先吃,同时放出话去,再要抓到叛逃者,以此论处。
张定国没有料到的是人性的底线是不可试探和不可触碰的,魔鬼一旦被放出来,可就再也不会受人的控制了。先是从守城的官差开始,偷偷摸摸的在城中杀人烹食人肉,到最后竟然演变成了公开的售卖人肉。守城的官差中也有一些亡命之徒,他们担心事后被追究罪责,便动起了邪念,一群人在一个叫云麻子的皂班班头的带领下夜入张府,逼着张定国吃人肉,他们认定这样一来,即便日后朝廷追究下来,有县令这个地方长官作为主犯顶缸,天塌下来由他去顶着。
张定国抵死不吃,结果当着他的面,这伙人接连杀掉了张定国的三个孙子和孙女,也就是四毛的哥哥姐姐,张定国为了不被灭门,终于吃下了一块人肉,这伙人才带着他孙子孙女的尸体呼啸而去。从此以后,这个一县的首官便成了半疯癫的状态。
等到朝廷终于打通了被天灾淤塞的道路,派兵赶到的时候,新会已经变成了一个人间地狱,数千人的县城只剩下了不到三百口人,那些老弱妇孺的死难者全都变成了吃人恶魔肚中的冤魂。
州府的官吏得知了内情之后,竟然没有惩治这些吃人者,相反以城中百姓奋起抗乱,伤亡殆尽,地方官守土有功,应以褒奖为由上奏了朝廷。这些州府上官非常清楚,如果在他们治下、又是乾隆盛世,出了人吃人的暴政事件,这可是天大的丑闻,他们不仅仅是官当到了头,也必然会受到朝廷的切责,于是一袭皇帝的新衣粉饰登场,城中百姓的死难全被匪首黑九背了黑锅,算作是反贼滥杀无辜造的孽,黑九以下、乱民中的匪首足足有上千人之多,又被官军杀了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新会自那以后,逐渐成了一座荒城,行旅之人不敢入内,都说入夜之后的新会城内哭声震天,甚至看得到无数的游魂,还都是一个个的骷髅架子。
官军平叛之后,带头吃人的云麻子因为叙功由皂吏破格提升为武职,一跃跳上了龙门,张定国则到底还存着一点羞耻心,不肯领受朝廷的封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亲自登门拜会云麻子,对着云麻子施了三个鞠躬礼,云麻子不明就里,奇怪的问他这是为何?张定国说道:“我三个孙子都在你的肚子里,我现在祭拜他们都找不到坟头,只有来拜拜你的肚子了。”
说完以后,张定国飘然而去,当夜便在县衙门里悬梁自尽了。张定国死后,阖县仅存的一些百姓得知了消息,便冲进县衙门里,将张定国的尸体给剁成了肉馅,可见心中对于他的痛恨实在是到了极点。
张定国夫人早亡,老张和张氏那时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级,四毛还尚在襁褓之中,夫妻二人携带着幼子一路出逃,他们心中很清楚,如果再待在新会城,早晚有一天也会被百姓给分尸。就这么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了沔口,在流民巷中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窝棚,便定居了下来。老张从那以后性情大变,再不碰诗书,说什么读书做官无用,人这辈子就应该过一天算两个半天。
说到这里,张氏沉浸在无限的凄凉中:“摊上这样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和你爹估计都撑不到今天,没疯就算是万幸的了。你爹每日里吃喝玩乐,其实他的苦这辈子都埋在心里,不可能走得出来了。娘虽然骂他骂得凶,可娘总是顾念着你爹不容易,他之前将你祖父奉若神明,将孔孟之道奉为至理,将读书求功名视为大道,可这一切,都被你祖父给毁了,他现在活着其实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而已。别怪你爹,他也不容易。”
四毛听完这一切,静静的一动不动,听到张氏深深的叹息了一声之后,起身悄悄的退了出去,房中复归于寂静,月光就这么冷冷的照射进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一如平常。他缓缓的伸出手去,摸到了母亲留在床头桌子上的那个木匣子,匣子没有上锁,也没有什么机关,就这么一掀盖子,月光映照之下,露出一摞发黄的册子,最上面册子的扉页上宋体版印几个大字“岭南张氏族谱”。
四毛从床上坐了起来,拿出这套张氏的族谱,一页页的往后翻去,一直翻到最后一页,赫然几个大字“张若虚……….”,正是记录自己的父亲姓名和生平的几行蝇头小楷,可是再往下,却空无一字了,四毛凝神半晌无语,突然赤着双脚下地,从桌上拿起了一只毛笔,吸饱了砚台内的墨,在张若虚之下,刷刷刷几笔,续就了张大毛、张二毛、张三毛、张四毛这几行字,写罢之后,拿着家谱,左右端瞧了半晌,随即放进木匣,静静的重新置于案头,重新躺倒了床上,酣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