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数年之后,重作冯妇他又抄诗了。
底本乃是唐诗人高适的宋中送族侄式颜裴该前世于唐诗中素好高、岑等边塞之作,所以还能够记得这一首。
高式颜本名亡轶,为高适族侄,方受括州刺史张守珪所召,入其府中任职,高适送别之际,乃作此诗。想那张守珪,本是唐朝前期的名将,多次领兵与突厥、吐蕃、契丹等胡部交战,勋功卓著,声威赫赫。只可惜晚节不保,开元二十六年,其部将假其名出击叛奚,结果大败,张守珪不但隐瞒败报,谎称大捷,甚至于还贿赂奉旨前来调查的内常侍牛仙童;翌年事泄,被贬括州。
然而高式颜既受召入其府中,高适当然不便在诗中说张守珪的坏话,开篇乃云“大夫击东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当时有勋业,末路遭谗毁”
“大夫”,是指张守珪被贬前官至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兼御史大夫。“末路遭谗毁”,自然是说他晚年时年五十六岁遭谗言所害,被贬边远小郡了。
裴该改“大夫”为“丈夫”,又改“击东胡”为“北击胡”,以契合自家状况。继而改“当时有勋业,末路遭谗毁”为“当时重勋业,岂容遭谗毁”,那就直接剑指朝廷了,意为五校营之变,其实是朝廷想要毁谤自家功业所为,或者即将利用此事来毁谤自家功业
后面几句,则属原创“本欲靖烟尘,即从渡江始。峥嵘虢洛间,喋血数千里。平生慷慨志,不负东流水。”结末又改高诗高诗原作“劝尔惟一言,家声勿沦滓”,是劝说高式颜一定要好好做事,不要损害到家族的名声;裴该改为“谁云旌麾下,声烈能沦滓”,结合前几句,其意则为
我一心为国,平息烟尘,自从渡江以来,艰难奋战,不负昔日击楫之志,而今竟然有人想要谋害我吗老子麾下既有千军万马,又岂容赫赫声威,遭人污毁
x的,跟丫干了
武将们听闻此诗,虽然前四句以后便难明其意,但诗中振奋之气,自然流露,还是能够感觉到的,因而无不高声喝彩听上去大都督之意,绝对不会是“咱这就算了”吧。诗不甚雅,故而文吏们全都能够听懂,裴嶷、荀崧等不禁斜目对视,随即一起拱手“臣等愿奉明公归洛,以复血亲之仇”
于是裴该就指点从行之人,分派行军次序。此番归洛,军争在次,政争为先,所以长史裴文冀是一定要带上的,请荀景猷暂时代掌关中政事;司马陶士行并没有明确表态,裴该多少有点儿不大放心他坐镇长安,因此也带在身边,关中军务,则暂委郭思道和杨清。
在长安的大司马三军七成从征,共六旅,近五万之众,以罗尧率骑兵先行,陆衍合后。
裴嶷提议说“甄将军既已先期出关,前赴弘农,乃可行文命其先向洛阳,为明公扫清道路。”
裴该注目裴嶷,心说你想让甄随先去你就是生怕不出事儿是吧只是他决心既下,又听说羯贼已退,都这时候了,唯有贾勇而进,若再瞻前顾后,怕是反罹灾患。因此略一思忖,便即颔首,但说“甄随粗鲁,不知礼数,当戒其不得冲犯天子与朝廷,入洛后若敢妄杀一人,我必不饶”
转过头去关照裴熊“卿可赍我军令,快马前往甄随军中,并监护之。”要说除了自己以外还有谁能制得了甄随的,大概也就裴熊了吧。
关中军政体系就此疾速运转起来。其实在此之前,裴该就担心荥阳战事有失,已命枢部做好各种预案,并且整备粮秣,随时准备挥师东进;而当裴丕遇害的消息传来后,裴嶷也在自家职权范围内,尽量提前把发兵所须物资都调集好了。故而行动非常快速,短短两日后,裴该便辞别妻儿,统率大军离开了长安城。临行前,荀灌娘抱着安娘,牵着裴俭,低声对丈夫说“或许再见之处,当在洛阳。”
裴该却回了一句老婆听不大懂的话“羯在,我当驻洛阳;候羯灭,自归长安。”
再说甄随急于立功,因而催促士卒,昼夜兼程前行,等到裴熊追及的时候,他都已经进驻弘农城了,并且自作主张地分兵前往陕县。陕县北临河而南依山,地势非常险要,乃是出潼关后的第一要冲,甄随本能地觉得这地方我该拿下,否则遇有缓急,很容易被人堵住了出不去。
可是再想想,陕县往东还有新安渑池,然后是函谷关,得要出了函谷关,才能够一马平川,直向洛阳我要不要再往前多迈几步呢终究相隔近三百里地,消息难通,说不定这会儿羯贼就已经攻克成皋,迫近洛阳了呢。若等那些官僚再派人到弘农来求援,就怕缓不济急啊。
正在犹豫,裴熊抵达,告知五校营之变事,并颁下裴该的将令。甄随不禁勃然大怒道“大都督的兄弟,就连老爷都不敢随便杀,洛阳人竟然如此大胆么老爷这便率兵杀去,屠了洛阳城,为裴丕报仇”
裴熊闻言大惊,心说这蛮子疯了,有人会开口说我要屠戮自家都城的吗赶紧劝阻,并且申明裴该之令,不得冲冒天子与朝廷,不得妄杀一人。
甄随斜睨道“我便妄杀了又如何”
裴熊两眼一瞪“将军若敢擅杀,我即奉主公之命,生缚汝去见主公。”
甄随撇嘴道“空手搏击,我或许稍不如汝,但老爷有兵器,汝安能生缚我”
裴熊回应道“我也有兵器,若不能生缚,那便斫了将军”
二人四目相瞪,对峙良久,最后还是甄随先把视线给移开了,嘴里“哧”的一声“这鲜卑奴,也不识逗”
他难道真敢跑去洛阳大开杀戒吗先不说久经裴该洗脑的将士们会不会从命,以及军司马就跟边儿上等着记黑账呢,甄随也不傻,此乃政争,波诡云谲,不是他一介武夫轻易敢插足的。自己若然把朝廷得罪狠了,说不定大都督就真能起了杀心
于是下令全军离开弘农县,继续兼程疾行,为大司马扫清道路。然而说是“扫清道路”,中军既东,这一路上又有谁敢拦阻关西军啊自弘农而至洛阳,小三百里地,所部仅仅四天就跑到了。
余宝闻讯,出西门相迎。甄随也不下马,直接抄起鞭子来,朝着余宝肩上就是狠狠一鞭抽下,口中斥喝道“朝廷命汝等入洛,是专为守备西门的吗主将遇难,汝这副将便一点责任都担不起么”下令麾下将吏,分而为三,绕行洛阳北、东、南三个方向,务必在天黑之前,彻底掌控所有城门
随即裴诜和王贡也来见甄随。
论起品秩来,二人基本上跟甄随平级,故而不当亲迎起码不能第一时间凑上去;且余宝是右卫军名义上的统领,这二位作为幕后主使,也理当让余宝先期出面。
甄随此时已经下了马,正欲入城,三人即在城门洞内相见。甄随毫不客气地瞪眼斥道“余宝那废物还则罢了,汝二人既在,如何能让人杀害了裴丕且即便当时不及拦阻,亦当急访凶手凶手何在啊”
裴、王二人对视一眼,表情都多少有些尴尬。王贡以目示意裴诜,那意思你来回答吧,你终究姓裴,那蛮子不敢对你太过无礼。
于是裴子羽便即拱手道“不能卫护盛功兄,实我等之过也,候大司马来,必然当面请罪。至于搜捕凶手,既在都内,此事自有朝廷委员彻查,我等不便插手除非大司马来,与尚书等折冲,再授命我等”
甄随一撇嘴“候大都督来,这尸体都凉透了,哪里还能访得到凶手闻尚书只戮几个小兵塞责,说是羯贼的奸细,此事可信么”
裴诜摇头道“如何可信若羯贼奸细已然混入五校,自可趁宿卫宫禁时谋刺天子,又何必暗害盛功兄啊”
甄随点点头,随即就问“汝说起宿卫宫禁我今已命士卒分守洛阳诸门,严禁出入,以防凶手逃遁”其实他自己也才刚说过,事隔那么多天,还有多大把握能够捉住凶手啊则凶手该逃早就逃了,又何必等到今天不过托词罢了“唯恐凶手尚在城内,别有奸谋,是否应当分兵再去把控警护尚书省和宫禁啊”
裴诜摆手道“不宜过于压逼尚书哦,不必警护尚书省,至于宫禁”转过头去,和王贡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转回来答复甄随道“将军所率外军,不可为宿卫,可由将军接管西门,而由右卫去警护宫禁。”
跟在甄随身后的裴熊提醒道“主公有命,不得冲冒尚书省与宫禁。”
裴诜笑着解释说“唯任宿卫,警护而已,绝非冲冒”
按制,外军,也包括中军中除左右两卫外的其余五军,是没有资格充当宿卫的,若在非常时期,可以协助守备外城,却不能踏入宫禁半步,裴诜因而才有此说。其实他早就想要分一支兵马,去把宿卫宫禁的职责也担起来了,主要目的是隔绝内外,让内廷和外朝不能随便联络、勾连。
只是此前,右卫军数量终究有限也就五千人左右他又怕过于刺激司马邺,会引发不必要的事端,因而迟迟不能下决断。如今既然甄随领兵到了,则数量足够,且甄随既至,大司马还会远吗左右不过数日的功夫,那票颟顸官僚应该反应不过来吧。
在大司马来之前,自然不便冲冒宫禁,但可以把守护宫门之责都担起来吧五校残破,不信还有谁敢于阻拦,而右卫只要不踏入宫禁半步,光在门外站岗,凡出入者皆须搜身、核查,则在制度上也挑不出任何的错来。
果不出其所料,直到右卫军汹涌横穿半个洛阳城,接管了宫城诸门的警护工作,且外城各门也陆续落入关西军手中,荀邃等尚书方才得报。荀邃大惊,即问五尚书卞壸还在养病,梁允装病不来办公,而邓攸、殷峤在五校营中实在调查不出什么结果来,也已返回“关西军至矣谁肯前往,探查彼等真意啊”
一边探问,一边就用眼角余光去扫殷峤,那意思你最合适了,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殷峤沉着脸问道“来将为谁”
“镇西将军甄随。”
殷峤当即摇头“南蛮武夫,向来凶暴,又不识礼数,见之无益,徒受其辱请恕峤不能从命。”
他压根儿就不想去这种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的活儿,谁愿意去谁去吧,我是敬谢不敏的。正因为我是大司马的人,所以去亦无益,倘若对方提出什么蛮横的条件来,我又不便拒绝,拿回来又会被你们认定是帮凶,真是何苦来哉好在来的是甄随,勇名素著,凶名亦素著,正好以此为借口来推拒。
殷峤不但自己不肯去,他这句话也把其他几位尚书给吓着了,于是纷纷后退,谁都不肯勇挑重担。荀邃万般无奈,只得又跑去向正在休养的荀组问计。
荀泰章自然也是愁眉难展,只是反复问荀邃“裴盛功之死,果然难以查明真相么”荀邃苦笑着摇摇头,随即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愚侄近日反复思忖,或者裴盛功之死,得非申舟之过宋乎”
申舟乃是春秋时代楚国的大夫,楚庄王欲伐郑、宋,而苦无借口,便命申舟过宋聘齐,但是故意不向宋国借道,派公子冯过郑聘晋,也不向郑国借道。申舟就说了“郑昭宋聋,晋使不害,我则必死。”楚庄王回答道“杀汝,我必伐之”
果然宋人杀申舟,消息传来,庄王大喜,“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即刻率师围宋
荀邃终究不傻,虽然实务能力有所欠缺,其于朝廷政争,各种阴谋诡计,还是颇多接触的。他事变当日没能反应过来,憋了这么多天,筹思无计下反复思忖,终于也多少摸着一些真相的边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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