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正面放对难以取胜,就喜欢出歪招,派刺客,而且这种投机取巧的事儿能上瘾,一旦成功一回,必然还有第二回……
但是这种暗杀行动永远都无法阻挡历史的车轮,好比说新、汉之交割据四川的公孙述,刘秀遣将讨伐,他先派人刺死了来歙,二回又派人刺死了岑彭但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败亡的命运。
裴该心说你张春又算什么东西了?你连公孙述的脚跟都比不上,还敢派遣刺客,先谋陈安,再欲除我?而我险些真中了你的毒计,有几毫秒时间连死志都存下了,真是奇耻大辱啊!当即通告诸将,说且待秋收,最晚今年冬季,我便要亲率大军攻打蒯城,讨伐张春“必分裂其尸,始消心头之恨也!”
话虽然这么说,但若真的不管雍、秦两州局势,执意往攻张春,是所谓“因忿兴师”,很可能露出破绽,导致丧败。裴该还得先等着实安定郡内战事的消息,知道结果究竟如何,只要那仗打得别太难看,哪怕不能平灭卢水胡,但只要能暂且牵绊之,他都有借口直接向张春用兵了“项庄舞剑”,其实剑指司马保!
估计司马保是不大可能听从诏命,跑长安来谢罪的,但即便你来了,我也会要求你先献出张春来,否则咱就没条件可谈!
卢水胡的本体,乃是上古的彭人,周代被称为“彭卢戎”,后来逐渐吸纳了匈奴、月支、赀虏、秦胡、羯、氐、羌乃至于中国人,才逐渐繁盛起来。如今的卢水胡,有近十万户,胜兵两三万,不但占据了整个安定郡西部,夺取都卢、乌氏二县,势力更伸入凉州的武威郡。
因此裴该还将朝命下达到凉州,又在持节、都督凉州诸军事、西中郎将、凉州刺史、领护羌校尉、西平公的头衔上,给张加了侍中和仪同三司职,命其发一军协助攻打卢水胡。张接诏,便派将军王该率两千骑兵南下,首先收复了武威郡南部的疆土,然后进抵略阳,与陈安会师。
可是王该不来还则罢了,他这一来,指挥权问题立刻浮出水面。对于诸位氐、羌酋长来说,多数没有官职,也就可比晋人土豪,故此共戴陈安为首,但王该也是晋人啊,且为晋官,他又岂会把陈安放在眼中?
其实无论陈安还是王该,品级都不高,而且皆属编外人员陈安直属于南阳王司马保,而王该直属于西平公张,本难分别高下。故此王该不愿意接受陈安的指挥,受他的煽动,吐谷浑鲜卑和赤亭、莫折、无弋等羌人也都陆续转换了阵营。
这些部族虽然也都或游牧或农耕于秦州境内,问题司马保并非秦州刺史啊正牌的秦州刺史裴苞不是被他攻杀了么加之时常索贡乃至索贿,贪而无厌,外族乃普遍心怀不满。而张继乃父张轨之志,倒是把凉州治理得相当不错,晋戎得安,故而彼等才会放弃陈安,转而去拥戴王该。
为了个指挥权的问题,联军整天开会,吵嚷不休,有几家氐、羌本有宿怨,趁机各分阵营,说得急了就开骂,骂得怒了甚至还打算拳脚相加好在陈安力大招猛,王该也不是吃素的,足以分扯得开,才没把殴斗再上升到械斗去。
将近十天,兵陈于略阳、安定郡界上,却再难前进一步。
与会之人,其中有位羌酋名叫军大,其部原本游牧于扶风郡内,也被游遐说动,前来相援这是唯一一支从东方赶来的部队。此人原本也能在史书角落中留下一个名字,乃是本年年初,北地饥荒,太守麴昌恳请军大资供,军大乃输运粮草前往泥阳,结果被胡将刘雅所败……
不过历史已经改变了,刘雅早就在河南战败,逃归平阳,不可能再来河西,而麴昌早就跟着麴允逃依南阳王司马保北地、扶风,都变成了裴氏的天下。
且说这一日吵闹了半天,会议再次不欢而散,军大策马而回自家营垒,先不归帐,却跑去旁边一帐,于门外拱手道:“军大求见。”帐中传出声音来:“毋须多礼,进来。”
军大撩开帐帘,迈步而入,只见帐中正有一人,身着晋臣衣冠,伏案读书,见他进来,缓缓合上书卷,笑问道:“今日如何?”军大笑颜相对,回禀说:“如校尉所言,我亦从中挑唆,果然还是两分,互不相服,毫无结果。”
这名晋臣并非他人,正乃西戎校尉游遐游子远是也,他就一直隐藏在军大营中,不肯露面。军大难免再次提出自己的疑惑:“游校尉为裴大将军亲命,列第五品,总统西戎军政,想那陈安、王该,如何可与君比啊?且各部多奉校尉之命而来,君若出面,必为统帅何以不肯与彼等相见?难道大将军此番命伐卢水胡,其意只在焦嵩,而并无攻取彭夫护之志么?”倘若果真如此,那咱们干嘛来了啊,只为表个忠心?
游遐笑笑,回答说:“临泾有北地兵攻取,卢水胡之事,大将军一以委之于我。”其实他心里也有点儿摸不大准,裴该为什么会把那么重一副担子放在自己肩头呢?自己只是文吏,而且从政未久,此前从来都没有领过兵,打过仗啊……
然而不管怎么说,人以国士待我,我必当国士报之!即便彻底把北地兵马放在一旁,不期望他们的夹攻,我也要以一己之力,统率这些一盘散沙般的氐、羌,以寡击众,起码把彭夫保给打疼了!
对于他一连数日隐匿行踪,不肯露面的缘由,游遐是这样向军大解释的:“各部互不统属,勇怯不齐,若蜂拥而北向,必为彭胡逐一击破。是以先容彼等吵闹,可使陈安、王该知众心不附,我再出面统领之,二将唯有听命而已;且大军顿挫于此,数日不进,彭胡亦必轻我,候其骄惰,挥军急袭,乃有胜算。”
这只是军事方面的理由,一是方便自己掌控全军,二是示敌以弱,其实在政治方面,他的理由更加充分,但就不方便宣之于口了。
游遐初任西戎校尉之时,就和裴该有过一番长谈。裴该首先鼓励他,说:“今雍、秦二州,晋人多离散,而西戎更繁衍,附晋可安,若附胡寇,一人倡乱,恐诸郡并陷是以欲定关西,必先定氐、羌,我于卿有厚望焉。”然后问游遐,你认为应该怎样安定这些境内外族呢?
游遐回答说:“彼等本亦我晋子民,唯地方守牧多目其为异类,寡恩盘剥,遂起异心。今当以宽仁待之,使晋戎俱安,再检其精骑为用,始可东伐胡寇。”
裴该摇摇头:“卿但得其一,不得其二。”随即解释说:“异类本属异类,与我中国人心肠大不相同。若其散处,且编户齐民,乃可渐渐化之为中国人也。然而彼等多聚族而居,各有酋大,如晋人中世家大族,多田亩、依附,甚至并县连郡,等若割据。然而晋天子在,世家可得仕乃安,即胡寇来,亦多数据坞堡而拮抗之。西戎酋大则不然,在晋难有进身之阶,在胡可为将相,则胡寇若来,必陆续而降……”
游遐皱眉问道:“以明公之意,难道欲开启戎人仕官之途么?”
裴该笑道:“命羌酋氐长为将军、校尉,此亦历代羁縻之意,然而终不能得实授,仍守其部而已。彼等若有忠心向晋,且才能有可观者,我也可荐举入朝,然必不能多岂朝廷为我一人之朝廷乎?岂天下为我一人之天下乎?即便天子亦不能为此,否则必致中国人离心背德。我适才所言,是云彼等天性不安,非欲简拔之也……”
后来隋唐盛世混合百族,无数外族乃至外国人也都能入朝为官,则境内外族造反、纷乱之事,不是比汉、晋要少多了吗?至于安史之乱,表面上是胡乱,其实是重镇和雇佣兵为乱,你且看安、史二人麾下,超过半数不全都是汉将、汉兵嘛。
然而这是经过了漫长而黑暗的南北朝时期,各部胡族逐渐融入中华民族,才能够形成的一种开放的心态,如今还没有那份土壤,若强要植花,必生毒草。再者说了,即便我能不把氐、羌当蛮夷乃至野兽看,朝中其他人呢?我手下很多人呢?社会环境、舆论就摆在这儿,若欲逆潮流而行,即便我是皇帝,估计也会受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别的不说,晋人世家大族,就肯从手心里漏出点儿权力来,交给外族吗?连给寒士他们都不肯哪!
裴该想要趁着这段世家遭受严重打击的乱世,逐渐把部分寒门也拉进统治阶层,说白了就是要扩大统治来源,加强上层的流动性,只有这样,政权才有可能稳固。不过这必须温水煮青蛙,缓缓图之,在取得一定成效之前,我哪还有精力和力量去包容那么多外族?
后世网络上某些人叫嚣,说要杀尽外族,这倒是一劳永逸的去根之策,但问题是,即便裴该勉强可算个民族主义者,但绝非种族主义者,不愿意搞种族压迫乃至种族灭绝那一套,这杀尽外族也没有多少可行性啊。即便冉闵那屠夫,把刀子指向人数最少的羯族,不也没能杀完么?反倒把自己的统治根基给彻底挖断了。
故此裴该是这样指点游遐的:“我长远的规划,是将境内外族,凡农耕者,皆编户齐民,徐徐更其风俗,等若中国;凡游牧者,分割其部、限定其地,使中国人牧守之,而非各部酋大统领之。然而此皆后话,今天下未定,不可遽施新政。
“且昔曹操分匈奴为五部,欲消化之,若假以时日,或有成效。可惜晋朝不……诸王内乱,遂使胡寇重新啸聚,酿成大祸。是以乱世之中,于西戎亦当如卿所言,抚爱之,羁縻之,并借用其力。
“然而卿当知道,此非长久之策。且西戎与中国人心不同,常畏危而不怀德,何也?游牧之众,本皆剽悍,若非聚居,难以活命不似农人但予其田土,年岁不大荒,皆可糊口是故各部酋大,暂时不可裁撤。然而亦当洞悉其内情,挑唆其矛盾,不可使一夫倡难,百部应从。
“总而言之,卿须恩威并用,且徐徐分化瓦解之,使彼等知附晋乃可得活,离晋则自相杀伐,无人可全。循此二道做去,西戎乃可得安。”
裴该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游遐治戎,主要还是施恩,只挑几个实在不肯低头的比方说虚除权渠开刀,以戎制戎。也不知道游子远这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就理论上而言,在原本历史上他抚安戎乱,翦灭虚除,不会超过今天十年的时间再十来年刘曜就死了啊。这十年时间,一个人的才能就会有很大飞跃吗?说不定游遐如今就很能打了?
故此裴该才交付给游子远以镇定西戎的重任,因为手边没有更合适的人可用了,而抚戎、用戎,则是平定关西的重中之重。但在初命之时,他必须跟游遐把话给说清楚,我不希望你安定西戎的结果,是反使外族坐大,到时候什么苻氏、姚氏,都能够坐镇一方,子孙还有天下之望!
在得到了裴该的教诲后,游子远就想出了这么一招,先把西戎各部都聚集起来,然而自己故意不露面,让他们互相掐通过军大的通风报信,如今哪部和哪部有仇,哪部和哪部亲附,游遐都已然掌握得**不离十了。就目前看来,西戎中尚无可以振臂一呼,多部云从之辈,此后只要保持均势,势大者打压,势弱者扶持,应该可以防止裴大将军担心的局面发生?
不过有这几天也差不多够啦,如军大所言,游遐若是再不露面,说不定联军就要星散。因此游遐就于当夜悄悄离开了军大的营垒,然后在野外兜个圈子,第二天假装才刚匆匆赶来。陈安、王该等闻报,急忙率各部酋大、将领出营相迎,让入大帐。
进帐之后,游遐老实不客气就奔了主位了他的官职最高啊随即环视众人,问道:“朝廷召各位来,是为攻伐彭夫护,何以蹉跎数日,不肯进兵啊?”
军大赶紧开口帮腔:“因无统帅,于如何进击事上,众议纷纭,莫衷一是,故而……”
游遐面色一沉:“既然如此,汝等看我可为帅否?”